一九八六年仲夏,南方的夏天格外地热。太阳一出来,地上就如下了火,人们感受的是火炙火燎。即使站在树荫下,风里也裹了一团团的热气。
柏油公路被太阳炙烤熔化,车轮碾过,冒出股股白烟。倘若不小心踏上去,一定会粘掉鞋袜,光了脚板,脱一层皮。
某部营副教导员彭怀义,站在公路边的树荫下,拿顶军帽拼命地扇凉。无奈公路上的热浪冲来,身上的汗水仿如自来水的开关没有关严,一个劲地往下直淌。
彭怀义,二十八九年纪。长脸,浓眉,大眼,高鼻梁,宽嘴巴,一口雪白的牙齿。个子高挑,宽肩膀,粗胳膊,身材魁梧,英俊帅气。
团部批准了他的结婚申请,正等着赶往县城的班车。
班车来了,彭怀义提了行包上了车。
火车站里,彭怀义买了车票,挤上了北上的火车。
找了座位,放好行李,拿出报纸翻看。眼不离报,可心里仿如有一根棍子,在不停地搅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又如一根绳子,牵着他的大脑,翻开了另一册书卷。
经姑妈介绍,与李丹相识两年,可李丹格外地吝啬,总共才回了几封信。听姑妈说,还是她妈的逼迫。
这是两年来的第八封信,就这封信,彭怀义格外地惊奇,李丹为何大方起来,多少还带了点感情。
再一次翻开李丹的信,舔尝到了生活的些许甜蜜。
怀义:
从你两年的来信中,我看到了一个重情、重义、讲信用、有担当的好军人。如果不是我哥装满了我的心,也许能容下你。
无情的大火,夺我哥而去,把我的情也烧得一干二净,甚至连根拔走,再也不可能春风吹又生。我的脑海里除了记忆就是思念,心中再也生不出一丝丝的情。坦率地说,我对你只有崇敬,没有感情。
我曾跟你说过,如果不是我自那以后不愿再找对象,气得老妈三次心脏病发,住院治疗,险些要了她辛苦一生的性命,我也决不会敷衍了你这一两年。
也许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老人们信奉的天理。几个月来,老妈总是催我结婚,我拗不过老妈的情结,又怕尚未行孝,还逼走了老妈的命,就依了老妈,把你召回。
我得言明:我的灵魂,早就被我哥勾走,为遂妈的愿,剩下的这副躯壳,你就拿去吧!望你考虑清楚,三思而行!
李丹
七月十二日
看着李丹的信,姑妈的话又响在耳边。
李丹下乡时,一青年两次救她性命,倾心相恋,情意绵绵。曾经许下“万吨黄金砸不伤”,“一诺永生”的豪言。相恋得刻骨铭心,矢志不移。那青年因大火牺牲,她整天忧郁寡欢,以泪洗面,几年不肯再恋。若得此忠贞女子为伴,福分不浅。
人有忧伤,我当抚慰,人有痛苦,我当解除。若能救危解难,除痛去苦,亦不枉学了几年的榜样。彭怀义心里想着,暗暗下了决心。
我要挽救忧伤的心灵,我要帮她重建生活的信心。大火烧了她的哥,可烧不完人间对她的情。我要感化她,温暖她,以至付出一生一世,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于是把一颗滚烫的心装进信封,一个月几次地寄。
温度升得再高,也没有溶解李丹心中的冰。偶尔接到一封回信,也冰冷冰冷,不带一点体温。
她既然来信说结婚,也许情感出现转机。即便中途变卦不结婚,也得趁机劝说,以心温暖她的心,让她摆脱痛苦忧伤的困境。
想着,想着,火车一笛长鸣,进了南阳车站。
彭怀义找到李丹的家,李妈热情相迎。忙叫李丹。
李丹从卧房走出,礼节性地递过一杯开水,脸上却是阴云密布,眼角尚留着刚擦去的泪痕。
“丹丹,坐。我知道你又在想你的哥了。你跟你哥一定有非常动听的故事,讲给我听听,让我今后也学学他的样。”彭怀义刚一见面,体贴地说。
“你学他的样?你怕学不来!”李丹冷冷地说。
“我虽笨,但我努力。”彭怀义虚心地说。
“他新兵连就立功,你去学来?他一年立三次功,你去学来?他是大军区学雷锋的先进个人,你去学来?他是全军的标兵,你去学来?才几年时间就是副教导员,你学得来?我给你一万年,也没模没样的!”李丹没好气地说。
“他可姓张?”
“是的咋样?”李丹的话里,明显还没消气。
“他叫张汉俊?”
“你怎么知道?”李丹惊愕,神情稍稍舒展。
“他不是副教导员,而是团副政委,如果没有那次大火,他可是师副政委了。”
“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李丹更是惊讶。
“全军学习的榜样,我能不清楚。你可有你哥的相片?我看看是不是你哥冒了张汉俊的名骗你。”
李丹走进房里,拿出了一本相册。
彭怀义翻开相册,手一指,“就是他。”
“你既知道他,那你知不知道大火的事情?”李丹关切地问。
彭怀义把当年救火的过程,详细地讲述一遍。
“仅一墙之隔,你为什么不救他?”李丹质问。
“他是我的恩人,是我的榜样,我岂能不救?恨不得摔下去的是我。”
“他是你的恩人?怎么讲?”
彭怀义把当年自家发生火灾,张汉俊给家里寄钱,救了他一家七口的事,详细地说了出来。末了不忘加上一句,“后来听说,那钱是你送他当兵时给他的,他自己舍不得花,都给我家寄去了。”说到动情处,溢出了感激的泪花。
李丹的脸由阴转晴,对彭怀义的态度也有了明显的好转。
“自此,我把他当作哥,敬重他,学习他,努力工作,刻苦训练,处处以他为榜样,严格要求自己。后来他升了副教导员,我被调到他曾工作过的连里,当了副指导员。”
“我接到他牺牲的消息,悲痛欲绝。”李丹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了一遍。
接到婷婷的信,李丹顾不得请假,火急火燎地赶到雨岭。
张家的厅堂里,干爹耷拉着脑袋,干娘的嗓子已哭哑,眼泪簌簌地下。
干爹拿出了营部发来的信函,李丹看了,顿时倒在地下。
大嫂、二嫂慌忙把李丹抬到床上,掐人中急救。
好久,好久,李丹才苏醒过来。
“我不信,我不信!我哥钢铸的身子,铁打的汉。一定是哥找了比我更好的妹仔,你们联合起来,设了法子糊弄我!”
“好闺女,我们知道你心里痛苦,接受不了这无情的现实。但是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干爹尽管悲痛,但还是好言劝慰李丹。
李丹哽咽抽噎,说不出一句话来。
曾玉琼这时已接替了刘书记,闻信也赶来了雨岭,看望、安慰张爹张妈。
曾玉琼耐心地劝说李丹,李丹的耳朵如灌了铅,一句也没听进去。
张爹请玉琼送回李丹。李丹声嘶力竭,地上打滚。
曾玉琼请婷婷帮忙,背了李丹,两人轮换,上了公路,等了去县城的班车,一路护送,交给了李丹的哥嫂。
李丹进了卧室,拴了门。泪雨滂沱,湿透了枕巾。
室外,一会儿火车轮压过铁轨,哐当哐当作响;一会大风刮了沙子,沙、沙、沙地直下;一会又屋檐滴漏,滴答滴答;一会儿又大雨倾盆,哗啦、哗啦。李丹竟然不知枕旁的自动表一连走了五六圈,似乎不知疲倦,还在马不停蹄地往前赶。
三天三夜,李丹茶没喝,饭没下。
这可急坏了李妈。李妈心焦,捶门呐喊,李丹毫无反应。
李妈在李丹门口守了二天,唉声长叹,老泪纵横。一时心急难耐,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大哥、二哥闻声赶到,大声呼唤着妈,大哥忙喊快送医院抢救。二哥大声叫丹妹,你若急坏了妈,哥跟你没完!
李丹闻听妈已昏倒,摇摇晃晃地开了门,见大嫂背了妈送医院,忙跟了去。
李丹坐在妈的床边,护理着妈。不敢痛哭,不敢饮泣。把欲溢出眼眶的眼泪,强制咽下肚里。人瘦了一圈,精神十分憔悴。
这天,冯玉茹来看李丹。告诉她,已有半个月没上班了,院长发了火,说要开除她。
恰巧曾玉琼到市里开会,不放心李丹。找到科室,说是李妈病了。找来这里,正好听到了冯玉茹的说话。
曾玉琼问清了情况,劝慰了李丹一番,然后去找欧阳市长。
欧阳市长说特殊情况应当请假,不请假,违反劳动纪律。但一个英雄牺牲了,难免悲痛伤心,符合人理人伦。
由于欧阳市长的出面,李丹不至被开除,受了口头警告的处分。
“他真的牺牲了吗?”李丹问彭怀义。
“没有。他品德那么高尚,心地那么善良,这样的人怎么会牺牲呢?他永远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你倒把话说清楚!”
“真的没牺牲,只是少了一条腿。”
“真的?”
“真的!”
李丹破涕为笑,“他在哪?这么多年为啥不给我写信?”
“他哪知道写信?在医院住了一年多,还是个植物人。”
“你为啥不早告诉我?”李丹问。
“你为啥不早说你哥是张汉俊。你姓李,他姓张,我哪往哥啊妹上想。我还以为你们是兄妹恋呢。”
“他现在怎么样了,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听赵薇说,她模仿你,口口声声地叫他哥,把他唤醒过来了。赵薇又在病床前守了他一年多。一年多前出了院,赵薇把他送回了雨岭,现在可能还在雨岭休养。”
“那我就上他家去看他。”
“我陪你去。”彭怀义自告奋勇。
“你去刺激他?”
“去跟他说清楚。”
“说得清吗?李丹不相信地问。
“一定说得清。”彭怀义满有信心地说。“不过我得先问问,你是什么态度?”
“我的汉俊哥还健在,别说他失了腿,即使是植物人,我也要回到他的身边。跟你谈,不过是为了遂我妈的愿,并不为了我自已。”
“既然如此,你想,他是我的恩人,我岂能忘恩负义?他是我学习的榜样,怎么就没有他的一点精神?当时,我不知你爱的是张汉俊。正因为学了张汉俊的品德,才生出了同情你孤单、痛苦的心,一心只想抚平你心中的伤痛,走进新的生活。现在既知道了是张汉俊,我们之间的小插曲还不就此播放完毕。”
“你真的这么想?”
“我还会这么做。我们解除恋爱关系,我陪你去看张汉俊。”
李丹大喜过望,称赞汉俊身边都是仁义之人。对彭怀义说:“如果你不介意,看汉俊回来,我给你介绍个人。”
“什么人,她可要具备你这样的人品。”
“你既这么重情重义,我岂能乱点鸳鸯?”
“你那么爱张汉俊,一定有不少动人的故事,说来听听,我也好受些教益。”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天大的喜讯顿使李丹忧伤、郁闷,悲伤、痛楚,烟消云散,精神倍增,迈出的步伐轻盈,活泼能干的样子又附了身。忙进厨房,煮饭、炒菜、洗锅刷碗。一会饭菜熟了,喊来哥嫂,大伙一块吃饭。
这一顿饭,是李家四年来最香甜的一顿饭。
吃完了饭,李丹对彭怀义说:“你想听我与我哥的故事?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就是十天十夜,我也洗耳恭听。”
李丹如数家珍,一件件地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