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就快到了,但大地还遭受着寒潮的侵袭,气温骤然下降,人们不得不重新披上了棉衣。
这天,又乌云密布,人们已个把星期没见着太阳的脸。场员、知青们给尚未施肥的果树施肥、剪枝。
曾玉琼在橘园中的菜地锄草。菜地中的鹅食草、荠菜、星子草、三月草方兴未艾,蓬蓬勃勃,挤得菜苗真想腾挪地方。曾玉琼锄一阵,拣一阵草。
十点左右,人声喧哗。曾玉琼抬头一看,来了一队人马,约二、三十人,拿着斧子、锯子。
来人在水泥场里排了三排,胡造站在队前,腆着大肚,摇晃着皮球般的脑袋。跟在身后的王大魁,瞪着死鱼般的三角眼,双手叉腰,趾高气昂。两人一样的混账,一样的嚣张。
似乎任务分配完了,来人黄蜂似的,径往橘园嗡来。到了树下,斧砍锯拉,不一会功夫,几棵橘树倒下。
曾玉琼回过神来,忙招呼郭大勇,郭大勇招呼三组。场员、知青如临战场,听到冲锋号响,一阵冲锋,跑下山来。
赵飞燕紧握锄柄,锄头一勾,一把锯子拉了过来,随手抛到身后,又扬起了锄头,挡住了一把正要砍下的利斧。
女知青们,手拉着手,围住了身后的橘树。
郭大勇、王智成、陈亚杰陆续赶到。场员、男知青,抡起锄头,挡住了一把把砍向橘树的利斧。
正在用网围圈养鸡场的张汉俊,闻声赶了过来。大声怒斥,“你们吃饱了撑的,忙不完的农活不去干,却跑来这里砍果树,这可是雨岭一千八百多群众用了几年的时间,辛辛苦苦培育起来的。”
胡造踱着方步,慢慢地走了过来,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是来铲除资本主义滋生的土壤。你张汉俊利用果园,搞投机倒把、非法经商活动。”圆脑袋拨浪鼓似地摇,吆喝民兵,“还不给我把大搞投机倒把、非法经商的张汉俊抓起来。”
四个民兵,上前不由分说,揪住了张汉俊。
曾玉琼见对方有备而来,情势不妙,拉了一把郭大勇,对大勇耳语一番。
郭大勇撒腿就跑。几个民兵醒过神来,随后就追。大勇身负使命,又加之长期登山、下山跑步的锻炼,民兵哪里能及,不一会就落下了二、三十米。
“打人啦。”山下耕作的农民齐声愤怒地大喊,拿了锄头、扁担,蜂涌般地朝郭大勇赶来。
队长见到郭大勇,郭大勇把胡造带人砍果树的事告诉了队长,要队长立即带人护林,并派人去通知邻队,自己找老支书去。
一队长派了几个人去邻队发信,自己带着众人急援果场。
临近三个队的男女社员,陆陆续续地赶到了果场,团团围住了胡造带来的人马。他们虽有利斧、锯子,但毫无施展的余地。
九队长、老支书来了,后面跟着潮涌般的男女老少。
胡造恼羞成怒,对着陆续赶来的群众大喊:
“严厉打击投机倒把,非法经商活动!”
“砍掉果树、铲除资本主义滋生的土壤!”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彻底清算张汉俊严重的经济问题,作风问题!”
……
九队长眼露犀利的目光,用手指着胡造,愤怒到了极点,似乎要用手指戳穿胡造的胸膛,挖出他的心肝,让众人见识见识什么是狼肝狗肺。步步紧逼,一字一板地说:“春耕大忙季节,你不带人搞春耕生产,却跑到这里来砍果树,这可是我们一千多群众用了几年的时间才培育出来的果树,现在已经挂果,有了收益。共产党当初领导穷人闹革命,目的就是让人们能过上好日子。我们刚尝到一点甜头,你一张嘴就把它砍掉,你安的什么心?”
“你是什么人?敢在我面前如此说话?”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着这么多的群众,回答我的问题。”
“来人,他是张汉俊的帮凶,给我捆起来。”
“谁有几个脑袋,敢捆他?他可是老贫协根子,解放军团长的爸爸,革命军属。”众多群众齐声呐喊。
“这么说话,要是我那团长儿子,与你这般混账,祸害百姓,我还动手打呢!何况区区一个副主任?”
胡造被震慑了。钉子钉上了花岗岩,讲又讲不过,捆又捆不了。欲罢手,主任的面子何在?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罢手,又遇到这么个硬茬。
胡造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寻求着下台的阶梯。
胡造忽然想起了“寡不敌众”的词儿,右手一拍后脑勺,对了,要走群众路线。只有煽动了群众,就有了解决的办法。
胡造从身边的人手里要过话筒,操着鸭公般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喊道:
“乡亲们:你们不要受蒙蔽。我们这次来,是为了铲除资本主义滋生的土壤。张汉俊利用果场,滋生资本主义,投机倒把、非法经商,有果不卖给县、地区、省果品公司,贪求暴利,贩卖SH、哈尔滨。自己从中牟利。他跟女知青不清不白,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下面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张汉俊拉上来,彻底清算他所犯的严重的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我们砍掉果树,就彻底阻断了投机倒把的路。”
胡造扫视全场,全场没有一个人吱声。以为自己给张汉俊做的这几顶帽子,已压服了众人,胆气不免又增长了几分,鸭公般的嗓音又提高了好几分贝。
“广大干部、群众、知青,你们一定要擦亮眼睛,站稳立场,不要被张汉俊的小恩小惠的假象所蒙蔽,站错了队,上错了船,欢迎大家上来捡举揭发张汉俊的罪行。”
九队长看到了从人群中推出的五花大绑的张汉俊,心里甚是疼痛,攥紧了拳头。老支书见状,忙拉了他一把,两人耳语了一番。
九队长走上台来,向群众一抱拳:
“雨岭的乡亲们:你们大家都知道我是急性子,肚里存不住半句话。胡主任今天到我们雨岭来,揪出了投机倒把、有严重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的张汉俊,那就用事实说话,用铁的事实把张汉俊批垮、批臭!”
胡造暗自窃喜,自己顺手抓来的几顶帽子,竟给这个顽固的老头子也洗了脑。正沾沾自喜,哪去思量九队长话中的涵义。
胡造傻乎乎地走近九队长,伸出拇指夸赞九队长的觉悟高,要求大家向九队长学习,踊跃上台揭发张汉俊。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深知九队长为人正直无私,向来是非分明,听九队长一说,明白了九队长的意思,一时千口同声:
“用事实说话,用事实说话!不能想抓谁,就抓谁,想整谁,就整谁!”
胡造恼羞成怒,暴跳如雷。这一群刁民,自己这般引导,竟不看自己的辙,上自己的道。挥舞着拳头,又对群众大声喊叫起来:
“打击投机倒把、非法经商,铲除资本主义滋生的土壤!”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张汉俊必须当着群众的面,彻底交待自己严重的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
胡造喊声一停,九队长又亮开了嗓门:
“胡主任说张汉俊投机倒把,有严重的经济和作风问题,这些罪名,是群众揭发的呢,还是有人蓄意加上去的?”
“当然是群众揭发的。”
“那好。请当场揭发,让我们群众明白是非。”
一时无人言语。
王大魁把赵路梅拉到一旁,极力怂恿,“把你看到的、听到的都说出来。大是大非面前,一定不要站错了队。过去招生体检严格,今年招工、招干推荐你去。”
赵路梅非常矛盾,说吧,张汉俊对知青胜似亲人,做的哪件事情不是为了群众,为了知青;不说吧,眼看即将到手的前途就要葬送。终于,膨胀的自我,战胜了良心,她走出了人群,站到了人群的前面。
“各位领导、各位群众:我来雨岭六七年了,张汉俊走SH、跑哈尔滨是不是投机倒把,我政治觉悟不高,一时还分辨不清,请领导、群众帮我擦亮眼睛,分清是非!至于他有几件事,是我亲见亲闻的。一是他在女知青身上摸来摸去;二是他同女知青同宿旅馆;三是SH果品公司送了二百六十元钱给他;四是县园艺场肖场长给他送了五百元,他收进了腰包;五是不分敌我,同国民党连长打得火热。”
胡造摇晃着圆圆的皮球脑袋,得意洋洋地摊摊手,“你们看,你们看,铁的事实摆在面前,张汉俊,你还有何狡辩?”
张汉俊无视面前的跳梁小丑罗织的罪名,缄默不语。一民兵走上来,揪住张汉俊的头发,左右开弓,狠狠地搧了张汉俊一记耳光,“老实坦白交代,抗拒死路一条!”
打在张汉俊的脸上,痛在李丹的心里。
李丹挺身而出,高声地说:“我也有证据,我的证据,最能说明问题的真相。派几个人与我一同去拿账本,不然说我中途伪造证据。”
胡造派了几个民兵,老支书示意九队长也带几个人,他们一同来到办公室,李丹开了锁,拿出账本。
来到人群前,李丹翻开账本,朗声念道:
×月×日,收SH补来超额板栗款二百六十元;
×月×日,收张书记交来县园艺场补助差旅费五百元。
九队长大声问:“你们谁知道我们去年卖了多少板栗?”
场员和知青齐声说:“四十八吨。”
“四十八吨的钱少了没有?”
“李丹拿回汇款单,与我结算了,照合同定的价,一分也没少。”郭大勇说。
“补来的二百六十元,是怎么回事?”
场员、知青们面面相觑。
九队长巡视全场,“场员们一个也不知道,大队这么多人,你们中有谁知道?”
在场的人频频摇头。
“你们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九队长追问。
“我知道。”李丹挺直了胸膛,理直气壮地说。
“我也知道。”郭大勇随着站了出来。
“小姑娘,你既知道,就把你知道的事情说给大家听听。”九队长说。
“开始我也不知道。那天张书记去县城接SH的向科长。向科长一见面,就直夸雨岭的人地道。过去他们进的货,总有百分之一左右的损耗,而这次,不仅没有了损耗,而且多出了二百多公斤。公司认为,没有了损耗,已经赚了,这多出的部分,应把本金补上。于是拿出了这二百六十元,塞给了张书记。张书记回场就交给了我,要我记账。当时我劝张书记,这钱没人知道,拿回去把旧房子翻修一下,甚至还可添一两间,为何还要交公记账?”
李丹看着全场聚精会神的人们,“你们猜,张书记怎么讲?”
“快说,张书记怎么讲?”
“张书记严肃地说:‘这可是雨岭人的血汗换来的,我一个共产党员,理应为群众谋利益,怎能因为没人知道就把群众的利益没入个人的腰包?”
“那五百元钱,肖场长说我们顺路给他们签回了那么大、那么理想的单,他们因此赚了许多钱,如果他们派人出去,东转西奔,即使用了那么多的旅差费,也不一定能签回那么理想的单。张书记再三推让,肖场长一定要给。并再三跟张书记说,是给我们三人的旅差补助。张书记拿回来就交给我,要我记账。张书记要交公,我两个知青还有什么话讲。我就记了账,把这两笔钱交给了出纳郭大勇。”
九队长朗声问群众:“你们说,汉俊的品德怎么样?”
“高尚、高尚……”群众齐声呼喊。
“这无人知道的钱,都分毫上交,你们谁信张汉俊有严重的经济问题?”
“不信!不信!坚决不信!”
一位六旬老者,挤开人群,走到了人群前面,朗声说:
“前年也卖果,去年也卖果。前年卖了果,果场还亏欠。去年卖了果,大队就发起了电。这得用多少钱,我老汉是扳着手指也数不清的。但我老汉的心里与电灯一样地亮堂。说别人,我也许会信,说俊伢崽有严重的经济问题,纯属无稽之谈!”
赵飞燕嗖的一声,站在人群前,亮开了她响亮的嗓子,传出了她唱歌一样动听的声音:
“乡亲们:有人给张书记罗列了五大罪状,又不摸摸自己的脸,刀疤是怎么来的。说张书记有严重的作风问题,也属无稽之谈,肆意诬陷。”
胡造身上像爬满了鸡虱,站立不安,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不觉咬牙切齿,握紧了拳头。
场上群众,乍一听,不明白赵飞燕说的啥意思,看到胡造摸脸,脸上变色,都在私下里猜想着刀疤里藏着的文章,赞叹小姑娘揭“疤”的勇敢。
赵飞燕继续说:“张书记平素对我们知青,真比亲兄弟姐妹还亲,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关心我们,思想上严格地要求我们。平常对我们女知青,正眼也不多看一眼。嘴里常常挂着‘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以致我们女知青,常常叫他柳下惠。至于他‘摸’女知青的身子,确有其事,并且还是常有的事,有时一天连‘摸’好几人。”
还没等赵飞燕说完,胡造就拍着手跳了起来,“乡亲们,你们可听清楚了,赵飞燕不打自招,这不正是张汉俊有严重作风问题的铁证?”转身又对赵飞燕说,“那你还在这里为他辩护?我看你与他是一丘之貉,去年你和李丹跟他一起在旅店开房,这里面就有重大的问题,来人把她绑了。”胡造报仇心切,拳头握得更紧,瞪着死鱼般的眼白。
一个民兵上前就来抓赵飞燕,赵飞燕一矬身,一个摆莲腿带圈打,民兵“啪”地倒下,一个狗吃屎,趴在了水泥场上,两颗门牙都磕松了,流出血来。
“你竟敢打人,快把她抓起来。”胡造声嘶力竭地大喊。
“我不仅打人,还会宰畜生,丹妹,水果刀呢?”
胡造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退到民兵身后,幸好今天有民兵做挡箭牌。
民兵要冲上来,被大队来的壮汉层层包围起来,动弹不得,场上一片骚动。
“我还没说完,有人就报仇心切,迫不及待。”赵飞燕挥着手。
“小姑娘,快说,有我们大伙在呢。”九队长拍拍胸膛说。
“张书记‘摸’我们女知青,那是在为我们女知青治病。他不光‘摸’女知青,也还时常‘摸’男知青,总不至于又多出个同性恋的罪名来吧?”
赵飞燕火辣辣的眼睛盯着胡造,胡造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赵飞燕把目光转向群众,“大家都知道,我们这里的医疗条件差。我们在这山上,感冒或者有个什么病痛,无医无药。大队仅一个赤脚医生,走东串西。我们一旦生病,上哪去找?万一拖延治疗,落成大病,怎么办?
张书记乃良医后代,颇谙医道。我们知青感冒了,就亲手熬制姜汤,送到床前。胃痛了,月例疼痛,张书记就为我们按摩。结果我们药也没吃,病就好了。张书记‘摸’女知青,每次都有好几个人在场。请问:男医生是不是就不能给女人看病?男外科大夫就不能给女人做手术?那可是什么地方都得触摸的。”
李丹也站了出来,“我承认,张书记‘摸’我最多。他把我从水库里‘摸’上来,保住了我李丹的命;他‘摸’好了我的感冒;‘摸’好了我常年发作的胃病。张书记‘摸’出了多少人间关爱,‘摸’出了多少人间真情;‘摸’出了深深的感染,‘摸’出了我们知青无穷的干劲。”
“张书记‘摸’好了我的感冒。”
“张书记‘摸’好了我的腹泻。”
“张书记‘摸’好了我的中暑。”
“张书记‘摸’好了我的咳嗽。”
……
男女知青一个个举着手,喊着站了出来。
“这明明是救人的义举,岂可与作风问题混为一谈?”群众纷纷议论,场上一番喧闹。
“大家静一静,张汉俊不分敌我,纯碎欲加之罪。他与陈镜寿谈思想改造,重新做人。他的行为感动了陈镜寿。陈镜寿带我把一天运一趟肥改成了一天运两趟,大家说,这是不是好事?”王小亮大声地说。
“是,是。”群众又一阵呼喊。
“张书记五大罪名,没一项属实。赶快放了张书记。”一个粗重的声音喊。
“张书记是品德高尚的青年!”
“张书记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放了张书记!”
“赶快放了张书记!”
……
群众自发地呐喊起来。
胡造气急败坏,连连跺脚,没想到精心安排的检举会,竟变成了张汉俊事迹的宣讲会,群众的矛头竟指向了自己。
胡造心有不甘,企图在茫茫的汪洋里,再搜寻出一根救命的稻草。
拿过话筒,拼命地嘶喊:“安静,安静!不管怎么说,张汉俊、李丹、赵飞燕同宿旅馆,其中就有重大的嫌疑,我们必须调查清楚。”
“不需要调查,证人就在这里。”李丹翻开账本,指着旅差报销单,“大家都可来看看这两张住宿发票。”
九队长凑了过来,眯缝着一双老眼,仔细一看,是两个不同的旅店。拼足了力气,朗声告诉大家:“他们三人明明住在两个旅店里,哪来的狗屁混账话,诬人清白。”
胡造似乎抓牢了稻草,慢条斯理地踱过来,指着九队长,“你当时也在场?”
“不在,怎么了?”
“你不在场,谁知道张汉俊是与李丹同住,还是与赵飞燕同住?或许今天与这个同住,明天又跟那个同住?”胡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们相信俊伢崽一人住一旅店,她们俩人住一旅店。”九队长答。
“相信?相信就能代表事实真相?”胡造死死抓住这唯一的稻草不放。又转身对李丹、赵飞燕说,“你们也相信?我可不信,你说你们没有问题,随我一同到公社卫生院检查。”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检查就检查。有人好了伤疤就忘了痛,我们知青可不同,受人滴水之恩,常思涌泉相报。为还张书记一个清白,把我李丹解剖都行。”李丹理直气壮地说。
赵飞燕拍拍胸脯,“小女子做事一切凭借良心,我们行得正,坐得端,检查怕什么?”
“你们愿意去检查?”
“愿意。”
“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万一检查结果出来,你们有问题,可别怪我不讲情面哦。”这次,胡造确实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