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君臣就如何管理甘、肃二州展开讨论,当时,不少将领建议将庄稼放火烧掉,以灰作肥,将平原变作新的牧场。成吉思汗也觉未尝不可。正在这时,耶律楚材挺身而出了。迄今为止,人们还是头一次看到他那样激动和愤怒,连成吉思汗也暗暗为之吃惊。耶律楚材据理力争,指责诸将的建议太过野蛮和愚蠢。他细细地算了一笔账:保留占领区肥沃的土地和勤劳智慧的百姓,通过征收赋税,将获得最大的利益。向农民征收土地税,向商人征收酒税、盐税、铁税,甚至还可以征收水产税和山林资源税,这样一年便可获利五十万两白银,八万匹绸缎,四十万斤谷物,如此巨大的财富来源,怎么能说定居国家的城池毫无用处,甚至要将其夷为平地呢?
耶律楚材的见解是不少人不曾听过,更不用说想过的了。从游牧文化及思维方式向定居文化及思维方式的转变决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耶律楚材所列举的数字是诱人的,既然有如此好的办法可以获利,大家也就不再持有异议。
成吉思汗是位头脑清醒冷静的君主。作为游牧民族的领袖,在他还未真正懂得如何管理定居国家前,他采取过简单过激的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文明的建议无动于衷。他当即要耶律楚材据此拟定出具体的实施方案,自此,耶律楚材也在自己的位置上迈出了艰难的、成功的第一步。
甘、肃二州陷落已是一二二六年夏季,为避暑,蒙军准备兵发浑垂山。
成吉思汗将大军分作三路。
他和幼子拖雷、义子察罕率领主力部队继续完成对西夏国的征服;察合台以及特意从山东战场赶回看望他的庶长子珠日查(耶珊生)领兵赴辽东征剿蒲鲜万奴;窝阔台和庶幼子阔列坚(忽兰生)则进入金腹地配合宝鲁攻克汴京。
又一次分别,父亲和儿子的心中都有种永别的预感。
昔日,成吉思汗曾对长子术赤说过,希望在他临终时,儿子们都能守在他的身边,自爱子病逝,他不复再存此念。
耶律楚材拟好计划,匆匆来到成吉思汗的行帐,见成吉思汗的几个儿子和义子察罕都在,自悔来得不是时候。他将他的计划简明扼要地向成吉思汗做了汇报,便欲告辞,成吉思汗留住了他:“别急着就走,和我的儿子们坐坐。”
窝阔台起身,将耶律楚材拉在身旁坐下。
成吉思汗问:“你的计划很好,但不知多久才能见效?”
“一年。一年可初见成效。”耶律楚材信心十足地回答。
“好。如见成效,也可令众人心服口服。”成吉思汗舒心地说。
耶律楚材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无言地注视着他。
窝阔台诚恳地望着耶律楚材:“楚材,我们生于蒙古,长于蒙古,以同一种模式来获得生存资本,难免会有许多局限性。对我们来讲,观念上的彻底改变尚需一个相当艰难的过程,因此,我们离不开你的指点和帮助。”
耶律楚材慌忙答道:“三太子,您别这么说。为臣者,理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成吉思汗满意地大笑:“‘长胡子’,你也不用谦虚。我听说你和窝阔台一向最为投契,他将来是要继承汗位的,希望你能一如既往辅佐他。”
“臣蒙大汗知遇之恩,焉能不殚精竭虑,为国尽忠?臣拜辞。”
耶律楚材退出,轻轻掩上门,把宝贵的时间留给了依依惜别的父子兄弟。
儿子们不敢正视他们的父汗,沉重的、莫名的怅惘使人黯然神伤。成吉思汗的精神显得不错。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的儿子们,说实在的,要不是为他死后可能发生的汗位之争忧心忡忡,他的几个儿子倒是足以令他自豪的。孛尔帖为他生了四个出类拔萃的虎子,庶出的两个儿子珠日查和阔列坚也都在征战中崭露头角,还有义子察罕,他们都英勇善战且各有所长……
阔列坚殷勤地为父汗和哥哥们斟满酒。明天,他就要随三哥出征金国。同是成吉思汗的儿子,他却没有任何地位,所有的功名都需要靠自身的努力去争取。他还不到十八岁,从一名普通士兵成为独当一面的将领,全凭立下的赫赫战功。他知道父汗钟爱他,要求同样严格,他喜欢凭真本事去赢得一切,包括人们的敬重。
成吉思汗喝了一口酒,看着察合台,认真地叮嘱:“你既认瑞阳为义子,将来切莫亏待他。这孩子太单纯,你,还有你们哥几个,无论如何要代我看顾好他。说真的,我已经愧对札木合安答和祺儿了,再不能愧对一个小孩子,你们明白吗?”
察合台急忙回答:“父汗放心。瑞阳是个好孩子,儿臣打心眼儿里钟爱他。这些天,他一直缠着儿臣要随征‘东夏’,依儿臣之见,不如就带他去辽东,然后再遣他回蒙古押送战马,这样,也好暗中通知额吉将他留下。”
“这个主意不错,但愿瑞阳能听你的话。”成吉思汗稍稍放下了心。该托付的他都已托付,只要儿子们同心协力,相信他所辛苦创建的事业就不致半途而废。六兄弟不敢让病中的父亲太过劳神,恋恋不舍地告退,成吉思汗目送他们离去,悄悄叹了口气。明天,或许就是永别。
夏日晴空,不见浮云,被晒暖的空气沸沸扬扬,似有万般焦灼。察合台兄弟将率大军出发,成吉思汗亲将他们送出营外。
如今,成吉思汗身边只剩拖雷和察罕。按照蒙古幼子守灶的习惯,拖雷通常不离父汗左右。察合台、窝阔台、珠日查、阔列坚忍泪拜别父汗,满心凄凉,无限留恋,却不知从何说起。
成吉思汗上前扶起儿子们,慈爱地叮咛:“去吧,不用记挂我。”
“请父汗保重!待攻陷兴庆,我们回来看望您。”
目睹病重的父亲与儿子们生离死别的情景,许多将士揪心地背过脸去。瑞阳最后一个来到成吉思汗面前,仰着脸,深情地保证:“祖汗,等消灭了‘东夏’,我就回来陪您,陪您围猎,陪您打马球。”
成吉思汗心中一酸,捧起瑞阳稚气的脸,凝视久久:“好孩子,我等你回来。”他微笑着说,不无伤感。
察合台兄弟狠狠心,扬鞭策马,各踏征程。成吉思汗平静地目送着他们,神情渐渐变得庄严肃穆。这一刻,人们看到的是三军统帅,而非父亲。
伍
成吉思汗开始倾心关注中原战事。
木华黎在世时的确是蒙古宫廷在中原的中流砥柱。他曾有效地将金降将统帅到自己的麾下,当他于一二二三年四月病逝解州后,那些惯于见风使舵的金降将便开始心猿意马,各自想着自己的退路。宝鲁虽然继承了父亲的靖南国王之位,但尚未建立显赫的战功,因而也就谈不上树立起绝对的权威,这使早就心存异志的武仙等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武仙欲叛,唯恐真定守将史天倪碍事,便设计将他骗到府上,威逼利诱,史天倪不为所动,武仙萌生杀机,将史天倪杀害于府中。
史天泽与史天倪手足情深,知兄惨死,史天泽心痛如捣,指天发誓:“大哥,我若不杀武仙为你报仇,誓不为人!”
史天泽料到武仙得手,必然领兵攻打真定,一番权衡利弊,他决定暂且退守永安城,相机行事。永安城守将董俊点齐本城人马,接进史天泽,二人准备死守。
武仙不动刀兵便收复真定,所属大小州镇尽皆归降,一时声威大震。宋叛将李全亦在中山大寨集结兵马,与武仙遥相呼应。
蒙古都元帅张柔此时正镇守中山,他得知李全占据中山大寨,当即引兵来攻。李全不敌,忙派部将向武仙求援。武仙一面派左大将葛铁枪前往救援,一面引兵攻打史天泽和董俊据守的永安城。
数日强攻,史天泽、董俊拼死抵抗,永安城固若金汤。武仙久攻不下,加之惦记李全的安危,不免心气浮躁。史天泽见武仙的攻势开始松懈,与董俊商议,由董俊率一支人马突然杀出城门。武仙猝不及防,阵脚大乱。史天泽随后杀出,武仙不敌,败回真定。
史天泽、董俊乘胜追击,袭破真定南门,武仙只得退守西山鼓城。
李全从中山大寨仓皇溃逃之时,幸亏葛铁枪及时赶到,挡住张柔追兵,李全才捡了一条性命,逃入新乐山中。
张柔情知李全除向武仙求援外别无他计,遂将人马分作两部:一部佯攻新乐山;一部设伏于援军必经之处。武仙闻听李全告急,忙派高阳守将吕正会合葛铁枪率一万人马赶赴新乐山,结果途中正中张柔埋伏。
张柔掩军杀出,吕正、葛铁枪不是对手,夺路而逃。张柔单人独骑追赶吕正,吕正见张柔迫近,冷不防向张柔面门射出一箭。张柔觑得准确,将头一侧,用牙咬住箭矢,吐出一口血水,连眼也没眨一下,反将箭搭在弓上,向吕正回敬过去。吕正心慌,只顾逃命,岂料左肩中箭,被张柔走马生擒。
此时,葛铁枪已被张柔家将张伯祥擒杀。张伯祥前来接应张柔,见主人受伤,忙请大夫为他疗伤。张柔却谈笑风生,毫不在意。
略作休息,张柔心生一计,命军卒换上衣服,打着武仙旗号,浩浩荡荡开赴新乐山。此时李全被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见武仙援军赶到,也不辨真伪,将“援军”放入关中。“援军”与张柔里应外合,夺了新乐山。
李全见势不妙,换上士兵号衣,投奔了驻守在鼓城的武仙。
得知连损两员大将,又被张柔赚了新乐山,武仙恶气难咽,立刻带领鼓城主力,杀奔满城。张柔正回满城驻营,见武仙一路奔袭而来,当即引兵于城外迎敌。张柔部下,皆英勇善战,武仙、李全只招架几个回合,各自纷纷逃命。武仙不敢进入鼓城,担心重蹈真定覆辙,只从城下穿过。张柔暂且不去追赶武仙,而是命众将士将鼓城团团围住,他口口声声传唤鼓城守将上城与他对话。
鼓城守将得知主帅武仙败逃,不得已登上城楼,与张柔相见。
张柔好言相劝:“你主武仙,降而复叛,无异于以卵击石。蒙古数年用兵,所到之处无不望风披靡。你若识时务,献城乞降,我保你不失将位。如若不降,城破之日,休怪张某没有给你指明生路。”
鼓城守将本无斗志,听张柔这般劝告,觉得句句在理,同意献出城池。张柔得了鼓城,一鼓作气,继续追击武仙。正好史天泽收复真定所属各州郡,与武仙败军撞了个正着,两下夹攻,武仙只带少数残兵败将逃入双门寨。
宝鲁率部赶到时,史天泽、张柔、董俊已合力收复了真定、中山、新乐山、西山鼓城等重要城关,基本平定了河北与山东两地的叛乱。宝鲁对史天倪之死深表哀悼,因无法寻回尸骨,只好拨出银两抚恤史天倪家小,同时上奏成吉思汗为众将请功。
宝鲁曾遵从父命拜张柔为师,继承王位以来,一如既往地对张柔执弟子之礼。张柔等人见他位尊不骄,谦恭聪颖,智勇兼备,反从心底生出几分敬重。尤其张柔,比别人更希望宝鲁能真正继承父业,取得其父一样的战功和威望。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宋朝理宗皇帝拜左将军彭义斌为讨北军都元帅,攻入山东,连下数郡,颇具声势。李全被蒙军打败,走投无路,只好投入彭义斌麾下。他是宋朝叛将,故此举要冒很大风险。彭义斌正在用人之际,不仅同意接收李全,还答应为他上奏皇帝,尽免其罪,官复原职。自收编李全军马,两家兵合一处,彭义斌更加胆壮,遂引军包围了东平府。
东平府守将严实,见城中兵微将寡,忙修书一封,命心腹家将暗出后城门,求见国王宝鲁。宝鲁正率大军南下,预备收复山东失陷各州郡,接到严实书信后,迅速做出相应安排:派成吉思汗的庶长子珠日查率三万大军驻守西山山谷,又命史天泽率本部人马为其后援,他自己则挥师攻打李全。
原来严实在信中写道:宋将彭义斌人多势众,卑职难以固守永平。倘国王能从速发兵来援,卑职自有守城候援之法;倘因路途所阻,援军无法及时赶到,请允许卑职假降彭义斌,待取得信任,他必命卑职协助他攻取真定,届时国王只需设伏于西山,卑职与国王里应外合,可望一战成功。上述二计,国王任择其一,卑职静候国王裁断。宝鲁采用了后计,故有上述安排。
彭义斌包围东平府,攻打甚急,严实死守,见宝鲁不发救兵,知他已采用后计,忙修书一封,射出城外。彭义斌接信,喜上眉梢。严实信中乞降,但要求彭义斌必须保全他及手下将士的生命安全。彭义斌立刻复信,劝严实不必犹疑,待大功告成,少不得让严实加官晋爵。
严实大开城门迎进彭义斌,两个人携手同行,严实笑道:“元帅如此相逼,末将可是深受其苦啊。”
彭义斌也笑了起来:“将军弃暗投明,可喜可贺!从今往后,愿将军与我同心协力,共御强敌。功成之日,何愁圣上不重用将军。”
严实将彭义斌迎进帅府,屏退左右,推心置腹地对彭义斌说道:“不瞒元帅,末将降蒙实为情势所迫,乃不得已而为之。今观蒙古,自木华黎死后,兵力大有松懈之状。末将早有心归附大国,怎奈末将昔日供职金廷,后又降蒙,恐宋帝不能见容。若非元帅力保,末将安敢轻举妄动?”
彭义斌不以为然:“将军多虑了。将军威名,圣上素有耳闻。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圣上求贤若渴,断不会埋没将军之才。彭某日后还须仰仗将军之力。”
严实吩咐设宴,尊彭义斌上座,宾主开怀畅饮,尽欢而散。
彭义斌在东平休整数日,欲与严实共伐真定,严实正中下怀,满口答应说:“末将既降,一切愿听元帅调遣。”
即日起兵,杀奔真定,彭义斌顺顺当当地落入了珠日查的包围圈。严实反戈一击,令彭义斌的处境犹如雪上加霜。
彭义斌情知上当,夺路而逃,被珠日查走马生擒。严实爱惜彭义斌将才,苦口婆心劝他归降。彭义斌深恨严实设计败他,大骂严实奸诈,严实一笑:“自古兵不厌诈,你我各为其主,只得如此,还望元帅海涵。”
严实再三晓以利害,彭义斌最后不再言语。正好史天泽也来相会,见机与严实共劝彭义斌,彭义斌表示愿意考虑。严实命人摆上酒席,他与史天泽将彭义斌奉为上宾,彭义斌终于归降。
数日后,彭义斌悄悄遁逃,被珠日查擒获,推到严实、史天泽面前。彭义斌立而不跪,严实并不相强:“彭元帅,你既归降,为何又要逃走?”他和颜悦色地问。
彭义斌冷笑:“某生为大宋臣,岂可贰心事主!”
严实明知多说无益,命人将彭义斌推出斩首。彭义斌昂首而出,全无惧色,严实颇觉惋惜,向珠日查询问:“少将军如何料到彭义斌非真心降我?”
珠日查回答:“是史将军命我监视彭义斌行止。将军言:彭义斌自视才高,违心而降,恐怕有诈。如他遁去,擒他来见。”
严实目视史天泽,史天泽微微一笑:“在下深知严将军爱重彭义斌将才。可惜以彭义斌性情,绝难为我所用。因彭义斌乃少将军手下败将,所以仍请少将军相助。”
“史将军观人知心,谋虑深远,严某自愧不如!”
严实对史天泽深施一礼,史天泽急忙双手相搀:“将军过奖,在下实不敢当。”
二人相视大笑,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珠日查告辞出去,严实赞道:“这位少将军好气度!好人才!但不知他是出自哪位名将之后?”
史天泽依然微笑:“将军一定想不到,他是……”史天泽附耳低语。
严实大惊:“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史天泽说,“成吉思汗共有六子,嫡出四子,庶出二子,皆人中龙凤。蒙古习俗与我中原不同,虽同为汗子,庶出却无高位,所有功名富贵全凭个人奋斗方能取得。少将军十四岁投身军旅,从一名普通士兵做起,如今在宝鲁国王手下升任将军,全凭所立战功。这也正是少将军令人起敬之处。”
“成吉思汗教子有方,难怪帝业稳固。听说大汗征西已返,我对其人钦慕已久,很想早日谒见大汗。”
“待一切安排妥当,我愿陪将军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