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果然来了。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朱天运所以装哑装傻,装出逆来顺受什么也不作为的样子,就是知道要来这么一场风暴。他一直在等,这个过程很漫长,也很煎熬。但他不敢抱任何的侥幸,他知道最终他们会把刀架他脖子上。但他不怕。很多事怕是没用的,也没必要怕。
腾云骥果然是来报告车祸案的,几乎同一时间,他这边也触摸到了真相。哪知刚开了口,就被朱天运厉声制止。
“换个话题好不,老是说这事,我不想听!”
腾云骥一定是被真相激动,迫不及待地想说出来,朱天运拐着弯阻止他,他不听,愣是接着说:“朱书记,真没想到啊,是他在背后操纵。”
“老腾你能不能换个话题!”朱天运又强调一句。
“不能换,朱书记,你让我说完,这次我跟上江市刑侦支队联手,驾驶越野车的司机唐学渡就藏在上江,现已抓捕归案,据他交代,幕后黑手是……”腾云骥差点就将那个人名说了出来。朱天运脸已黑得不见形状,腾云骥如此不识趣,令他十分愤怒,他断喝一声:“够了,不要讲了!”
这一声吼得实在是太大声了,腾云骥和叶眉吓得打了一个哆嗦,叶眉看看腾云骥,腾云骥也看看叶眉,这才知趣地把话头收住。
过半天,朱天运叹一声:“老腾啊,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还不开窍?”“我开不了窍。”腾云骥悻悻道。
“必须开!”朱天运严厉道。
“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他们要一手遮天,还要……”腾云骥还想说。“什么也不凭,这是政治!”
“这不叫政治,是骗术,阴谋!”腾云骥越发来劲。
“老腾!”朱天运再次重重打断他,挥挥手说,“这事到此为止,你们两个谁也不能再碰,听见没,谁也不能再碰,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我哑巴不了!”腾云骥像是着了魔,一根筋硬要撑到底。
“哑巴不了也得哑巴,我再重复一遍,这是政治,必须这样!”
这天,叶眉跟腾云骥几乎是被朱天运轰出来的。从朱天运的反应看,他是真不想让他们碰这事了,但凡一件事讲到政治的高度,这事就已严重得不能再碰,可惜叶眉和腾云骥并不明白这个理。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还不住地问,政治,什么叫政治?
夜风吹来,打乱了朱天运的头发,江水滔滔,浪花飞溅。朱天运已在江边站了一个多小时。他在家里坐不住,一个人打车来到江边,就是曾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但总是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迫使他往这地方跑。这段时间,他的脚步已往这边迈过好几次。每次来,先在路边站一会,在曾经叶眉甩出车子的地方停留那么一刻,然后顺崖而下,站在江边,望着茫茫的江水,盯住一个个旋涡。暗暗告诫自己,曾经有人想让你掉进这里,彻底在这世界上消失掉,可你活了下来。你活了下来,他们就不自在。
不自在啊。
他们接着还会有阴招、损招。朱天运,你能挺住吗?你必须挺住。现在就剩你没妥协,就剩你还没和对方达成交易。朱天运,你会不会也妥协啊?“怎么,还是想不通是不?”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突然响来一个声音。朱天运闻声望去,夜晚的江边,出现的竟是茹娟。她一袭长发迎风飘着,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薄荷清香。
“你怎么来了?”朱天运的声音有点兴奋,眼神跳动了几下。“你在江边看风景,我在黑夜里看你。”茹娟说。
“我不是看风景。”朱天运更正道。
“一个人不能在同一地方摔倒两次,能绊倒朱书记的地方,不是风景是什么?”
“陷阱。”朱天运一点不惊讶茹娟怎么知道那起车祸,现在茹娟知道什么他都不奇怪了,唯一奇怪的,就是她为什么要帮他。
这是一个浑身充满谜的女人,但也绝对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女人。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外公就这样说过我,现在轮到我把这话送给书记了。”茹娟看上去很开心,并不因为目前的形势而怨声载道。她轻松的语气感染了朱天运,朱天运觉得老沉浸在一些事里真没劲,抖抖肩,往前跨了两步,开口道:“说,是不是在跟踪我?”
茹娟哈哈笑出了声:“如果我是特务,早把你害了,看江也这么出神,我到身边半天都没发现。哼!”她这一哼,就暴露出女人不被重视的委屈。
朱天运赶忙道:“那你也不能偷偷来啊,神出鬼没。”
“人家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虽是在夜色下,茹娟脸上飞出的红还是让朱天运捕捉到了。奇怪,怎么对她有种奇特的感觉呢,什么时候开始的?广州那个短信之后,还是?
“这个惊喜我接受,不过最好还是提前打个电话,发条短信总行吧。”
“才不呢,就是要吓你。”茹娟扮个鬼脸,说完后马上垂下了头,一副娇羞的模样。
夜色像床一样铺开,无边无际,浪声似乎瞬间小了,一股异样的东西升腾起来,弥漫在江边。再往前走时,茹娟就很自然地挽住了朱天运胳膊,甚至将半个身子依过来。他们尽力回避着不开心不痛快的事,尽力不把话题往敏感处引,两人东拉西扯,真像是情侣一样在江边漫步。其实两人心里却都是紧着的,一点不敢松懈。好几次,茹娟都要把话题提出来了,一看朱天运憔悴至极的脸色,又强行咽了回去。
茹娟最近从阎三平那里得知不少事,她很奇怪,本来是跑来帮别人钳制阎三平、降服阎三平的,怎么又跟他成朋友了呢?两人还很能谈得来,到现在几乎是无话不说了,思来想去,才知道他们是一类人。外界都称他们商人,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抛开了外界,当他们独处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自己并不完全是商人,也是一个想做点正事的人。就算是商人吧,他们也有共同的悲共同的哀。都说如今是官商勾结共同谋取利益的时代,错,勾结根本不存在,只是互相利用,这还是好的,更多时候,他们是受权力左右受权力摆布,是权力想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真正的商人是有商业理想商业抱负的,他们没,他们充其量是没有头脑的商业操作者,看似事业做得很大,钱像流水一样滚滚而来,那是虚的,假的。他们只是权力在这个时代的另一种演绎另一种延伸,是权力朝商业领域伸出的一根拐杖。这根拐杖说穿了还是为权力所用为掌权者服务。
“我们只是戏子,只是表演者,导演和制片人却藏在身后。出了问题却要我们全部承担,罪责都在我们身上,他们永远是干净清白的。商业的悲哀莫过于不让商人具有灵魂,一群没有灵魂的人干着一些丧失灵魂的事,从四处榨取不该榨取的利益,然后双手奉还给他们。他们高兴了,赏你一两个项目,让你为他们干政绩,为他们脸上贴金。不高兴一脚把你踢开,立马再扶持别人。放眼这片土地,企业家遍地都是,可哪个敢拍着胸脯说,我是真正的企业家?说穿了,我们不过是一群狗,一群会挣钱会咬人也会摇尾巴的狗。”
这话是阎三平亲口跟她讲的,她听到的时候,几乎惊呆了。原来在她心目中一文不值,充其量不过恶霸流氓的一个人,竟然能讲出这样一堆深刻的话来。打那天起,茹娟改变了对此人的看法,也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
看法一变,很多事的本质就会变。这是茹娟最近感悟到的。茹娟最近在内心里重新思考和掂量了两个人,一个是跟她早有联系的赵铭森,一个就是眼前的朱天运。掂量的结果是她懂得了什么叫政客,什么才叫真正的男人!
她今天来,是急着告诉朱天运,他被别人出卖了。消息是下午吃饭时阎三平告诉他的。阎三平无不悲凉地告诉他,又一个男人要倒下去了,海东政坛从此不会再发出别的声音。
如果不是那个突然而至的电话,这天的茹娟是能完成自己一桩心愿的,她太想为朱天运做点什么,哪怕帮他抹一次汗,哪怕帮他捧一杯水,或者帮他抚慰一下失落的心。她也很奇怪,怎么突然对这个男人心疼起来了,揪心了呢,不想让他再出事呢?但那个电话中止了她跟朱天运江边的漫步,也没让她有时间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打电话的是于洋,一看到号码,朱天运的心就提了起来,他跟于洋有些日子没通过电话了,怎么突然?
“老朱你在哪?”于洋的声音,于洋第一次改口称他老朱,而不是朱书记。“我在家。”朱天运撒了谎。
于洋紧着道:“你马上到富民路二号金江饭店来,我在2118房间等你。”于洋说完就挂了,朱天运愣了一会,顿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拽起茹娟就往路上走。
“你拽疼了我,走慢点行不?!”茹娟有点不想离开,佯装生气地说。
朱天运没吭声,毫不手软地将茹娟拉到路上,见不远处停着茹娟的车子,几步过去:“快开车门,马上送我去金江饭店。”
“发生什么事了,干吗这样着急?”
“风暴来了!”朱天运撂下一句话。
风暴果然来了。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朱天运所以装哑装傻,装出逆来顺受什么也不作为的样子,就是知道要来这么一场风暴。他一直在等,这个过程很漫长,也很煎熬。但他不敢抱任何的侥幸,他知道最终他们会把刀架他脖子上。
但他不怕。很多事怕是没用的,也没必要怕。他不过是要看看,对方到底能把牌摊到什么程度,或者说,对方的攻击力到底有多强,会不会丧心病狂不择手段。
所有的斗争都要最后摊牌,朱天运说穿了,是在等对方最后那张底牌。
“老朱,情况不太正常啊。”于洋看上去也憔悴不少,不憔悴才怪。他的口气很骇人,脸色更是骇人。朱天运一直知道于洋在市区某家宾馆有处神秘住处,有时候办特别重要的案,就在这里召见人,没想到是看似很平常的金江宾馆,更没想到他会被于洋紧急召到这里来。
“说吧,用不着拐弯。”朱天运一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架势。
于洋又叹一声,似乎不知从哪里开口好,磨蹭一会,还是拐弯抹角道:“老朱啊,咱俩都不是外人,今天急着请你来,是想落实一件事。”
“说吧,什么事我都能接受。”
“不是你能不能接受,是我接受不了啊。”于洋脸上闪过一层极为复杂的表情,想想事情终还得说,于是一咬牙,问了。
“你在当书记第一年,是不是替你大舅子开脱过一桩罪?”
“开脱?”朱天运似乎被这两个字惑住了。其实不,大舅子三个字一出,朱天运就知道,对方果然把手伸到他最深最暗处了。
厉害啊。他冷冷一笑,面无惧色地望住于洋,等于洋往下说。于洋却不再说话,留下一大段空白让朱天运去猜。
朱天运的大舅子是现任老婆萧亚宁的哥哥,他前妻是独生女。萧亚宁的哥叫萧亚明,原来是名警察,后来……“是不是有人又把那件案子翻出来了?”默了片刻,朱天运主动问于洋。于洋艰难地叹了一声,显得很无奈地说:“情况比你想的还糟,有人把几年前这桩案子重新翻腾出来,反映到了中纪委和公安部,作为一起隐藏多年的大案奇案,公安部已经下了指令,重新调查。”
“是这样啊。”朱天运苦笑一声,进而又道,“翻腾得好,这样我也好解脱,不瞒书记,这案子压了我多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下好了,让它水落石出吧。”
“水落石出?”于洋被朱天运的镇定还有这份淡然震惊了,他原以为朱天运会惊,会失措,会彻底慌乱。可是……几年前海州死过一个女人,这女人是夜总会小姐。
这女人曾被萧亚宁的哥哥时任派出所所长的萧亚明包养。后来她死了,激起一些波澜,但很快事态就平息了,有关方面给出的结论是为情自杀。
但这不是事实,于洋也相信,这绝不是事实。此后,各种各样的传说就在海州还有海东传播开来,有人说,朱天运向警方施加压力,逼当事人改口供。也有人说,那女人本来是朱天运包养,事发后为了保住官帽,朱天运让大舅子主动承担。更有人说,此起案子侦破当中,朱天运严重违反组织纪律,从头到尾干扰司法公正。总之,对他朱天运很不利啊。
“天运,你要有所准备啊。”于洋无不担忧地说。
朱天运很理解地看着于洋,这一刻,他对于洋是心存感激的。不管怎么,在这种特殊时候,于洋能想到他,能不顾原则地将这些不该告诉他的消息告诉他,证明他们还是有交情的。
“谢谢于书记,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就让上级认真查吧,我会积极配合,请于书记放心。”
“天运……”于洋觉得朱天运误解了他的意思,想补充什么,但朱天运的态度又让他开不了口。这个人,怎么老是把事不当事啊。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告辞。”朱天运说。于洋不想让他走,可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一看号码,是中纪委打来的,于洋只好面露难色地看了看朱天运。朱天运非常识趣,没多说一句话,果决地离开了于洋这里。
茹娟候在外面,她今晚要告诉朱天运的,也是这事。而且茹娟已经知道,此案是罗玉笑副省长亲自翻腾出来的。
茹娟要送朱天运回家,朱天运不让,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冲茹娟说:“你回吧,没事的,真的没事。再大的风暴,我朱天运也能扛过去。”
“天运……”茹娟忽然也改了称呼,喃喃地叫了他一声。
朱天运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茹娟肩膀:“放心,天不会塌下来,就算塌下来,也有我朱天运撑着。”
“他们不会下死手吧?”茹娟仍然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会!”朱天运肯定地说,见茹娟面色骇然,又安慰似的道,“人不是被别人吓死的,自己不作孽,你就死不了。”
是的,自己不作孽,你就死不了。走在回去的路上,朱天运脑子里反复响着这句话。为官也好,做人也好,人总是要有底线的,底线不突破,你就不会被逼到绝路。绝路其实是自己修的,不是别人给你修的。
朱天运一路走,一路想,回到家中,却发现家里亮着灯。萧亚宁回来了!
坐在客厅角落的,还有一个人,萧亚宁的哥哥萧亚明。他面如死灰,一点看不出当年飞扬跋扈的样子。
“天运,我怕,我悔,当初真不该让你管这事啊——在黑夜里。”萧亚宁的声音响彻朱天运没一点意外,似乎老婆这时从国外赶回来,是他早就料想到的。他走过去,想安慰一下老婆,给她一点力量,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这力量还怎么给,他已经错了一次,难道还要接着错下去?不,绝不!
良久,他冲面如死灰的大舅子萧亚明说:“你准备一下,我陪你去趟公安局。”
“干什么?”萧亚明猛地抬起头,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妹夫。
朱天运惨淡地笑了笑:“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装傻。亚明,有些事是装不过去的,就算装过去,良心也不安啊。”
“不,不,绝不!”萧亚明突然尖叫起来,他的表情恐怖极了,浑身哆嗦,像风中的树叶。
萧亚宁终于弄懂丈夫的意思,也跟着跳起来:“天运,你要大义灭亲?”
朱天运怔怔地望着妻子,好多事涌上来,像雾一般弥漫住了他。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动摇了,但另一个声音又响过来,你不能输,你一输,就是满盘皆输啊。
“亚宁,原谅我吧,我只能这么做!”
“不!”屋子里响起萧亚宁撕心裂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