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碰头会开得简单庄重,除纪委书记赵朴有针对性地补充了几点意见外,其他常委都是顺着他的话走。这个结果朱天运早就想到了,他说,现在重提作风建设,一是我们的作风特别是领导干部作风出了问题,大家扪心自问,是不是这样?二来这段时间我们有重经济建设轻思想建设的倾向,这个倾向在个别人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这要不得,什么时候,思想建设都是我们的重中之重,是一切行动的保证。
朱天运尽管没点名,但在座的常委谁都清楚,他指的个别人是谁。昨晚会后,朱天运把赵朴留下,两人又单独谈了一会,今天上午这个会,原定由赵朴主持,开会前十分钟,朱天运又推翻了这个决定。
朱天运感觉赵朴没把他的精神吃透,或者,昨晚那个话白谈了。
会议室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各部门的领导都来了,各县区一、二把手,还有主要企业的领导也都参加。朱天运清了清嗓子,开始作动员报告。
柳长锋感到突然,坐在主席台上的他除了擦汗还是擦汗。昨晚他真的不在市区,去了橡树湾。橡树湾是海宁区前年搞的特色产业开发区,号称海州金三角,除了一座座美丽的厂区外,还有万花筒一般的艳丽世界。当然,柳长锋昨晚不是去消遣的,没那份心境。自从那天省委会议之后,柳长锋的心一直揪着,干什么都不得劲。他是去追踪孟怀安。事情都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孟怀安居然还有心境进夜总会。在橡树湾最大的夜总会“人间仙境”,柳长锋一脚踹开十二楼荷花厅的门,立刻就被浓浓的艳气笼罩。这家夜总会的包房是以小姐的名字命名的,比如荷花厅,头牌小姐就是荷花,其他小姐妹也都是荷花带来的。孟怀安怀里搂着两个小姐,脖子上绑着小姐们的黑丝袜。他像条肥硕而没有头脑的狗,被“高贵”“神圣”的“女王”荷花牵着。
荷花穿一身制服,手里拿一根鞭。这是她的王牌节目,叫调教。而孟怀安此时极像一条期待着被驯服的狗。
听见声响,几个男人霍地站起,怒气冲冲瞪住闯进来的柳长锋。见是市长,躺在后面沙发上的胖子大洋地产老板、人称阎王的阎三平一个激灵站起,几步来到柳长锋跟前:“是老板啊,没想到您老人家会来。”
“滚开!”柳长锋冲阎三平吼了一声,径直来到孟怀安跟前。孟怀安紧着往下扯丝袜,手忙脚乱,脖子里套着的丝袜越拽越紧,惹得小姐们一阵浪笑。“起来!”柳长锋冲孟怀安喝了一声。孟怀安喝酒太多,自己倒是想站起来,可双腿不听话,连着站了几站,身子一歪,竟倒在了沙发上。“让她们都出去!”柳长锋转身冲阎三平吼。
阎三平冲手下挥挥手,荷花和几个小姐走了。
“让他们也出去!”柳长锋又吼。阎三平只好打发掉自己手下,掩上包房门。
“行啊你们,醉生梦死,活出境界来了。”
“老板您别批评主任,是我把他硬拽来的。”阎三平厚着脸皮道。
“少替他包庇,你替他包庇的还少?”柳长锋快要气疯了,自从认识阎三平,他的麻烦事就没断过,这个口口声声称他老板的男人,其实并不把他怎么放眼里。柳长锋对这点倒不是太生气,敢不把他放眼里,那就是他的分量还不够重,或者人家有分量更重的。他恼的是,自从阎三平跟孟怀安认识以后,孟怀安是直线堕落,眼看就无药可救。
“老板消消气,消消气嘛,这种地方发火没用的,要不,我给老板再安排一间?”
阎三平说着就要叫领班,被柳长锋厉声喝住。柳长锋最早认识阎三平,不是在海州,是在京城,海州驻京办主任神神秘秘告诉他,有个手眼通天的男人一直想拜访他,可惜没有机会。柳长锋笑说,既然手眼通天,还认识我干什么?驻京办主任说,手眼通天是他自己吹的,不过这小子真有点能耐,在京城,人称三少。一听三少,柳长锋来了兴趣,在京城这块地盘上,能被人称做三少的,绝不是等闲之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京城的“人间仙境”,那是柳长锋第一次进那里,关于那里的很多传闻还有想象亲眼证实后,柳长锋发出一声长叹,这辈子待在海州,白活了。
柳长锋对这种地方的迷恋,正是从那次之后开始的。但今天,他绝不是跑来找刺激的。
“把他给我带走!”他冲阎三平丢下一句话,自己先离开了那个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地方。
昨晚柳长锋没睡好,孟怀安酒醒就到凌晨一点多了,醒来后的孟怀安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危机,还理直气壮地说:“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跑的是骆建新,不是我孟怀安,我孟怀安倒要看看,谁能把海州的天翻过来!”谁能把海州的天翻过来?坐在主席台上,柳长锋脑子里又响起这个声音。他以为今天这个会是冲孟怀安来的,听了半天不是,居然是搞作风建设。呵呵,作风建设,朱天运怎么忽然想起搞这个呢?
柳长锋被叫到于洋办公室,于洋拿出柳长锋交上去的汇报材料,笑着说:“市长写得很认真,该谈的都谈到了,领导看了基本满意。”柳长锋脸上刚要露出轻松,又一听于洋用了基本两个字,脸立刻又绷紧了。
“怎么,于书记,不会不过关吧?”
于洋呵呵一笑:“没有过关不过关这一说,上面的意思是,我们不只是汇报思想,更重要的是把配偶和子女在外面的活动写清楚,特别是经济活动,市长有点避重就轻了。”
“哦,是这样啊。”柳长锋佯装才明白过来似的叹出一声,心里却骂,写清楚,能有几个人写得清楚?!
“书记能不能指点一下,具体怎么写。”柳长锋努力挤出一丝笑,跟于洋说话的声音客客气气,听上去还有几分恭维。他这人就这点强,硬功夫。有人说官场中人有两门绝活,一是变脸,二是换气。变脸就是你的脸要会七七四十九种表情,而且根据不同场合不同对象要在瞬间将脸上表情调整过来。不但准确而且一定要生动,要有质感。这点真有些像川剧中的变脸术。其实把变脸术演绎到最丰富最极致的,绝不是那些川剧演员,而正是柳长锋们这些长期在官场浸淫摸爬滚打的人,他们太知道脸上表情的重要性了。换气就是你说话的态度,口气的软硬,模棱两可含混不清还是干脆直接,是一句话直捣根本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有些时候要简明扼要一语中的,更多时候却要挤牙膏,边挤还要边调整语气节奏,边观察周围气场的变化。总之,官场这两门硬功夫,是看家本领,谁要把它学夹生表演砸了,谁就玩儿不下去。
柳长锋不会,作为海东省会城市的市长,对这些早已是炉火纯青,表演起来更是娴熟自然滴水不漏。
于洋听出了柳长锋敲打的意思,没有为之所动,他依旧保持着淡定自若的风度,笑道:“柳市长,省里谁不知道您是大笔杆子,当年一篇文章,可是连某日报的老总都惊动了。再说了,写这个不是还有秘书吗?”
柳长锋的脸蓦地一红,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于洋居然拿他当年的“丑事”取笑他,简直让他无地自容。四年前柳长锋在区上任区委书记,有次某日报来了个记者,要采访他,柳长锋欣然应允,为此他把区上的笔杆子全调动起来,花了一周时间为记者准备资料。后来记者根据他提供的材料写了一篇文章,真可谓妙笔生花,柳长锋看了欣喜若狂,他跟记者说这篇文章能否署他的名。记者答应这篇文章由柳长锋署名,并保证在中央大报上发出来,前提是要付一大笔润笔费。柳长锋当即同意。不久,文章在该日报刊发,也确实引起了一番震动。就在柳长锋窃窃自喜时,忽然听闻有位党校教授向报社提出抗议,言之凿凿说该文章侵权。柳长锋慌忙找来该教授发在山东一家党刊上的文章比较,心一下就黑了。该死的记者,居然在他们提供的资料中成段成段抄了人家的文章。这事整整闹了半年,若不是柳长锋态度诚恳,加之报社老总也一并道歉,怕是柳长锋早已声名扫地。
离开于洋办公室,柳长锋心不由得就暗了。昨天他听秘书安意林讲,朱天运的材料通过了,据说那材料不是朱天运写的,而是省委秘书长田中信写的。柳长锋就在心里抱了一线希望,要找田秘书长讨教一番。他自认为跟田秘书长关系不错,田秘书长去年还通过他在海州办了几件事,其中有个学传媒叫美美的女孩,还是他帮着安排进了海州电视台,眼下当台里的重点人物培养呢。车子到了省委门口,柳长锋又犹豫了,田中信会帮他吗,现在可是人人自危啊,再说这事如果让朱天运知道,又会怎么想?
柳长锋正犯着难,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老婆贾丽从美国打来的国际长途。
“老公,你在哪,跟谁在一起啊?”贾丽每次开口都问这些,仿佛把柳长锋一个人留在国内,她很牵挂。
“上班时间,还能跟谁一起?”柳长锋没好气地说。男人最烦的事有两样:一是老婆查岗,二是上级虚晃一枪。
贾丽果然愚蠢地查起了岗:“那可说不定,我不在身边,你随时都有犯错误的可能。”
“有说的说,没说的我挂机了。”柳长锋简直要烦死,都什么时候了,贾丽还有这份闲心!
柳长锋一发火,贾丽的态度才端正下来,她说:“老公,有件事想问问你,上个月转来的那笔款子,往哪个账户上存?”
柳长锋本能地按住电话,瞅了司机一眼,司机装睡,每次柳长锋的手机响,司机总要装出一副耳聋的样子。柳长锋下车,往阴凉处走了走,低声警告:“说了多少遍,这种话能不能换个时间说?!”
“晚上你喝酒,白天你上班,什么时间跟你说?!”贾丽口气也不满起来。“好好好,这阵说话不方便,你找雨宏她们商量,总之不能以你我的名义,听见没?”
“雨宏,雨宏,你就信她!真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雨宏叫方雨宏,是柳长锋儿媳,柳长锋不少款子都是通过儿媳妇转出去的,也由儿媳妇保管。贾丽知道后,专程飞到国内来,跟柳长锋大闹一场,说他信不过自己。这以后,柳长锋才象征性地把一些款子转到贾丽这边,但贾丽天生不具备理财的能力,多少见点钱,心就慌了。柳长锋还是觉得方雨宏可靠。
说完款的事,贾丽又道:“老公,最近那边是不是查得很紧,实在不行,我就先回来吧?”
“回来做什么,添乱!”柳长锋越发来气。
“什么呀,不回来他们盯着你不放,你不是说,有时候就要采用一些缓兵之计吗?”
“这事不用你操心,好好在那边待着!”说完,柳长锋恨恨挂了电话,摊上这么一个女人,柳长锋真是叫苦不迭。
贾丽这个电话,让柳长锋断然没了再去找谁讨教的念头,还讨教什么呢,迟早有一天,他会让这个女人出卖掉。柳长锋愤而回到车上,冲司机说:“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