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省委去的路上,朱天运想,于洋这个时候叫他会是什么事?汇报材料交上去快一周了,于洋这边一点反馈也没有,朱天运也不好意思多问。昨晚他跟省委田中信秘书长一块吃饭,席间两人还说起这事,老田感叹:“一场风接着一场风,啥时是个完啊。”朱天运笑笑,没接话,这种话真是不太好接。老田的爱人也是去年出去的,走的时候谁都不知道,直到春节,朱天运才听说此事。“到底怎么办,总不能现在再让回来吧?”老田看上去很苦恼。老田做到秘书长这个位子,费了不少周折。他工作一向兢兢业业,颇受重用,后来一度传闻他都要下了,结果又给提上来,如果因爱人出国而被划到“裸”的范围,他心里是断然接受不了的。
其实谁又能接受呢?朱天运苦笑一声。
于洋在办公室听到朱天运的脚步声,主动迎出来,笑着握住朱天运的手说:“辛苦朱书记了,让你亲自跑一趟。”朱天运开玩笑道:“领导召唤,哪能不来?”又问,“怎么样,您身体好点了吧?”于洋前阵子有病,朱天运到医院看过他,上次开会,于洋面色并不怎么好,朱天运本来想关心几句,又觉场合不对,今天赶在正式说话前他把这份心思表了。
于洋不大自然地笑了笑:“托朱书记的福,又能工作了。”
秘书跟进来要为朱天运沏茶,于洋说:“你去忙吧,我跟朱书记单独聊聊。”见秘书出去了,朱天运说:“不会是那种谈话吧,你可别吓我。”于洋这次笑得舒展了些:“书记大人真会开玩笑,那样的谈话能轮上我?”
朱天运的心这才稳当了些。坐定,于洋道:“是件急事,去你那儿不方便,只能麻烦你亲自过来一趟。”
“说吧,到你这是应该的。”朱天运道。同是常委,于洋排名稍微靠前一点,不过彼此说起话来,都很注意,生怕哪儿说错了,让对方多想。
“是这样的,”于洋看着朱天运,字斟句酌道,“海州有位干部,群众意见比较大,反映上来的问题也多。”
“是孟怀安吧?”朱天运一语挑破了那层纱。“朱书记真是明察秋毫。”
“明察秋毫谈不上,不过他的问题在市里也反映强烈。我这个当书记的,听到的也不少。”
“请你来,就是想听听市委的意见,毕竟是市里的干部,我们也不好直接插手。”于洋话说得非常客气。
“多虑了于书记,如果他真有问题,市委绝不会包庇。在反腐倡廉上,我可是一向支持你的。”
“是的,我很感谢朱书记,朱书记这两年对纪委的工作确实支持很大,不过这事需要慎重,孟怀安不是一般干部啊。”于洋看起来心事沉重。
朱天运说话不敢随意了,其实刚才他的话带着试探的成分,反腐是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在会上怎么讲都可以,多严肃也行,但具体到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必须慎而又慎。作为市委书记,他有责任保护好自己的干部,如果哪个干部一出问题,他就往纪委门口推,那他这个市委书记是没人拥护的。但在于洋面前,他又必须亮出一个姿态。既然于洋说要慎重,他就应该更慎重了。
“是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可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真是浑蛋。”朱天运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于洋的目光一直跟着他转,朱天运骂脏话已不是头一次。早在去年初,省纪委对海宁区一位副区长采取措施时,朱天运就在于洋办公室骂过,当时于洋以为朱天运是痛恨不已,后来才知道,朱天运对那位区长是恨铁不成钢。自此以后,于洋就对朱天运的脏话保持警惕。
大多领导都有一些怪癖,或叫个性。省委铭森书记就喜欢对人拍桌子,刚开始铭森书记拍了桌子,大家就都替那个人担心,怕一觉醒来,那人头上的乌纱帽就没了。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让铭森书记拍桌子的人才是他心里真正有分量的人。
“朱书记一发火,我都不知该怎么做了,你快坐,你走来走去,走得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于洋给朱天运杯子里续了水,用半是玩笑的口气说。于洋是那种性格较为内敛的人,身上缺少朱天运这种风风火火的劲头。他遇事喜欢静静地想,或者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共同商量。孟怀安这件事,要说也不难,省纪委查也就查了,但他怕朱天运会有想法。再者,孟怀安跟市长柳长锋的关系他也听说过一些,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听听朱天运的意见。朱天运再次坐下,问于洋:“不会现在就采取措施吧?”
于洋摇摇头。
朱天运说:“那就放一放吧,骆建新的案子刚出,现在再冲孟怀安下手,我怕建委这根链子会断掉。”
下手两个字,好像刺着了于洋,于洋表情有点难看。不过很快,于洋脸色就转了过来,朱天运这番话还是触动了他。骆建新一案让全省绷紧了弦,眼下大家都是谈“裸”色变,建委系统更成了敏感区,孟怀安案浮出水面,不能不说与骆建新有关。可在孟怀安的问题上,于洋另有想法,省委铭森书记也不主张穷追猛打。
“朱书记说得也有道理,不能让建委垮掉,那就先缓一步,不过……”于洋欲言又止。
朱天运马上接话道:“这个请放心,人的问题我负责,他要是敢玩阴招,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朱书记就是朱书记,啥心思都瞒不过你。”于洋兴奋地起身,跟朱天运谈话就是痛快,不遮不掩,你提个头,他就知道尾。最难说的话到了朱天运这里,往往会简单明了。
朱天运也起身,告辞的一瞬,他忽然又凑到于洋跟前,用朋友间的口吻嬉笑道:“呵呵,有件事差点忘了问,能不能走个私,透露一下,我的检讨过关不?”不等于洋说什么,又道,“不过关你就当面批评,狠狠地批评,打回来重写也行,千万别客气。”
于洋笑了,他就知道朱天运会问这个,这两天类似的话题问得他耳朵都起了茧,但对朱天运,于洋不能打哑谜,打了,接下来的工作就甭指望朱天运配合。
“你朱书记亲自写的还能不过关?放心吧,包你过关。”
朱天运的笑立马舒展许多:“好,仰仗于书记,改天我请客,一起去吃红嘴鱼。”
红嘴鱼三个字让于洋发出一片笑,海州真有一种红嘴鱼,味道鲜极了,百吃不厌。可朱天运说的不是这红嘴鱼,另有他意,于洋的心里自然领会。
朱天运心花怒放,下楼的步子比刚才上楼时欢快了许多。
回到市委,朱天运叫来秘书长唐国枢,说:“安排给你的任务落实得怎么样?”
唐国枢说:“谭总那边已经沟通过几次,谭总下周去新加坡,到时会跟萧副总谈的。”
朱天运哦了一声,谭总叫谭国良,海东进出口贸易公司董事长兼党委书记,萧亚宁的顶头上司。
唐国枢又道:“建委这边我跟大状书记沟通了两次,大状书记的意思是要等省、市纪委的意见。”
“把他叫来,这个刘大状,木头疙瘩。”
二十分钟后,市住建委纪检书记刘大状风风火火地来了。刘大状当兵出身,一副大嗓门,在地方上少说也干了十年,到现在还是一副军人脾气。此人心直口快,什么话也不往肚里藏,关键时候这种人能派上用场。
“书记,最近几天……”刘大状一来就想汇报工作,朱天运拿手势制止住他。“国枢,给刘书记泡杯茶,我柜子里有春尖。”
刘大状不爱喝茶,平日都是白开水,到了朱天运这里,习惯改了,老是嚷着喝朱天运的春尖。
朱天运老家产茶,只产春尖。
“大状,最近打算把你抽出来,配合组织部门抓一下作风建设。这项工作去年就提了出来,一直没落实。”刘大状刚喝了一口茶,朱天运就说。
“啥?”刘大状慌得一把将水杯放下,瞪着两只大眼,茫然地盯住朱天运。“书记,您……”
“先别急嘛,听我把话讲完。”朱天运笑笑。把刘大状抽出来,是他刚才回来时突然有的想法,他觉得这步棋妙,下好了,就把全局拿捏在手里了。
刘大状伸长脖子,静等朱天运的下句。
朱天运说:“加强作风建设,整顿班子纪律,是端正党风纯洁党性的必然要求,去年市委就定了作风建设年活动,可惜工作太忙,一直没开展起来,今年我们要大造声势,一定要把这项活动搞扎实,搞出成效。”
站在一旁的秘书长唐国枢习惯性地掏出笔记本,开始做记录,朱天运扫了一眼,没阻止。他接着说:“把你抽出来,就是想发挥你在部队工作时积累的经验,现在我们缺少你这样敢拼敢干的干部。”
这话等于是表扬和肯定,刘大状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嘴了,他只能点头:“谢谢书记,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不是我个人,是市委。”朱天运强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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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官场中人有两门绝活,一是变脸,二是换气。变脸就是你的脸要会七七四十九种表情……不但准确而且一定要生动,要有质感。换气就是你说话的态度,口气的软硬,模棱两可含混不清还是干脆直接,是一句话直捣根本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周五上午十点,海州市委召开专项会议,会议由朱天运主持。
头一天晚上,朱天运让唐国枢通知所有常委,说有件事临时碰一下。九个常委七个来了,政法委书记去了北京,市长柳长锋人不在市区,碰头会赶不回来。朱天运笑着说:“算了吧,长锋同志最近忙,不干扰他了,我们开。”朱天运用了“干扰”两个字,让其他常委一阵多想。
将一件大事用碰头的方法来解决,是朱天运惯有的工作方法,在他这儿,你几乎分辨不出什么事重要什么事次要,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说的每件事都当大事。在朱天运看来,事情如果有轻重缓急之分,常委们的态度也会有轻重缓急之分,他的话别人就会选择着听,他不想要这种结果。作为一把手,朱天运希望别人什么时候都能把他的话当回事。再者,开展作风建设年是他早就有的想法,去年年底班子会上他就提出过,当时常委们都点头同意,眼看都要搞了,他又去了中央党校,参加短期培训,这事就搁下了。现在把它重新提出来,也算是还去年一个账,这事不用太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