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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运这次来京,就是给自己找退路,或者,给自己堵退路。堵比找更重要,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才是人生大境界,也是官场大境界。只有把后路彻底堵死,你才能利用百分之一的机会,创造出百分之一百零一的成功。
审计结果出来了,何复彩这次真是雷厉风行,抽调精兵强将,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查出了一堆问题。
“这次审计主要围绕两大块,一是查小金库,二是查账外账。到目前为止,在建委系统共查到小金库十八个,查实资金八千二百四十万,查出不在管理范围内的账号十六个。公款私存有三千多万,都是存在财务人员名下。其中建委财务科、建管站、质监站、造价所等科室都存在这个问题。收来的钱全存个人名下,开支不经任何审批,都由科室领导说了算。更滑稽的是,建委几个副主任包括主任孟怀安都有自己的账号,每月会有不同公司、不同建设项目往这些账号上存钱。查到最近的一笔是金港地产公司今年五月份给每个账号存入八十二万元,存入孟怀安账号上的钱是别人两倍。”何复彩逐项跟朱天运汇报。
听到金港地产公司,朱天运脸色一变,这家公司他了解,海州著名的金海岸花园就是该公司运作的,当时为拿地,差点在海州引出一场轩然大波。
沉默一会,朱天运问:“金海岸花园是不是去年四月动工的?”“是。”
“开发商是不是叫司卓娅?”
“是这名字,三十六岁,女性,之前在省财政厅工作,后来下海经商。”刘大状接过话汇报道。
“知道她丈夫是谁吗?”朱天运又问。“这个……我们没查。”刘大状说。
朱天运笑了一声,道:“她丈夫叫黎中原,听说过这人吧?”
“黎中原?”何复彩和刘大状同时惊了一声,何复彩说:“这人不是谢觉萍的丈夫吗,怎么?”
朱天运掩起脸上表情说:“你们还是没把工作做细,接着往下说。”
何复彩又接着前面话题,继续汇报。这次审计还重点查了建委系统的开支情况,以及工程款项的截留等,就目前查到的证据还有各种资料,足可以证明,建委系统早就成了贪窝,原班子成员中,除刘大状和不久前退下去的一位副主任外,几乎全部陷了进去,更可怕的,建委机关一共十六名中层,其中就有十一名有经济问题。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这就是你工作过的地方,要知道,你是建委纪检组长啊。”朱天运盯着刘大状,心情复杂地说。
刘大状垂下头去。面对如此沉重的现实,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其实不用辩解,建委那几年,他就像退休老干部,虽然头衔是纪检组长,但相关纪检的事,一件也没干,顶多就是组织机关干部学一下文件,例行公事地按上级要求让干部们写点学习心得思想汇报什么的。你可以说是被孟怀安等人架空,但这绝不是理由,根本问题还在于,你对自己肩上这份担子,到底有没有勇气和信心担下去?你的责任感还有使命感是不是早就没了?
官场上的态有多种,但表现最突出的有两种。一是强烈进取态,这是官场最旺盛最有激情的一种态,但凡抱有希望的人,都在争做这种态。朱天运柳长锋包括赵铭森罗玉笑他们,都是这态。甚至下面的明泽秀高波,也是这态。这态充满活力充满搏杀,富有激情富有悬念,但常常是狼烟四起,战火不断,以至于硝烟能迷罩住多人的眼。另一种是垂头丧气态,这是官场最没落最败笔的一种态。有多少干部,一旦权力旁落,就过起了睁一眼闭一眼的日子,心里早没了什么责任、使命,大家都认为那是空话、大话,远没有权力那样实在。这也是体制性弊端,后果怕不在贪腐之下。因为贪官是做事的,不做贪不了。而这些官却是说冷笑话看大热闹的,拿着高工资发着高级牢骚坐着高级小车怨声载道地过完岗位上最后这段日子。
朱天运收回遐思,这些问题还是留待以后去思考去解决吧,眼下重要的,是尽快想出下一步怎么办。
何复彩又汇报了半小时,算是把这次审计出来的问题全汇报了。朱天运沉思良久,抬起头道:“复彩,辛苦你了,真没想到,你我管理下的建委,会是这个样子。不好跟省委交代啊……”
这是朱天运第一次称呼何复彩为复彩,之前虽说也称过复彩,可后面必要缀上书记两个字,这在官场也是习惯性称谓,并没有特殊的东西在里面。此时这声复彩,却是不带后缀的,而且叫得那么自然。何复彩心里一热,感觉这些天的疲劳一扫而尽,眼里竟然湿润了一下。都说官场中的女人是非常势利非常实际的,何复彩自己也承认,她势利过,实际过,不这样她走不到今天。就在目前,她还保持着不该保持的关系,可那跟感情无关,这点她很清楚。说好听点是她在报恩,毕竟上面那人有恩于她。说不好听点,就是出卖。
女人是需要感情的。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女人,总归还是女人。有人说现代女人是拿钱养的,官场女人是拿权养的,贫贱女人是拿泪水养的。其实这些都不对,天下女人都是拿情养的。
何复彩不会荒唐到认为朱天运在给她传情,绝不会,可这声复彩还是打动了她。可见她在情上,是多么的荒凉。
“责任主要在我,是我这个助手没当好,书记您太忙,哪能事无巨细操心过来呢。”何复彩说着也垂下头,状若做错事的小女孩,令人心生怜悯。
“算了,不说这些了,责任怎么也在我这里,我不想推给你们。不过既然现在动手了,就一定要下决心把这些毒瘤解决掉,有决心没?”
“当然有!”何复彩猛然抬头,胸脯挺了几挺,她就担心朱天运听到这么严重的情况,会退缩,会犹豫。省里铭森书记就忽而硬忽而软,让她觉得不过瘾。
“你呢,难道不该表个态?”朱天运佯装生气地瞪着刘大状,最近刘大状跟何复彩越来越能拧成一股绳,让朱天运非常开心。其实用人之道,重在一个“观”字。观其态而知其心,知其心而知其力所在,然后力力相助,就能发挥到极致了。朱天运正是研究透了刘大状,又按何复彩的性格,有意给他们制造出机会,让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走在了一起。结果,神奇效果就有了。
“我哪敢表态,我还有脸表态吗?”刘大状说着,忽然蹲下身,呜呜咽咽哭起来。这招倒新鲜,朱天运和何复彩都没想到,何复彩想拉他起来,看了眼朱天运,黑着脸,没敢拉,任刘大状在那哭鼻子。
“长本事了啊,我们刘书记也会演戏了。”
刘大状腾地站起,发誓一般说:“我绝不是演戏,我知道自己错在哪了,以后两位书记看着,我要是再给你们丢脸,我刘大状自己走人。”
“乱说什么呢,越说越没原则!”朱天运斥了一句,把话题收回来,三个人继续坐下研究。等下班时,初步方案就有了。
市里连着开了三场会,朱天运像上发条似的,突然就把海州的发条拧紧了。三场会气氛骇人,朱天运在会上痛斥了建委等系统的霸王行为,说这些部门仗着自己是行业老大,权力部门,为所欲为,利用手中权力公开践踏一切。在三令五申的情况下,仍然视法律法规如儿戏。接着,他对相关单位私设滥设小金库,公款私存,胡乱开支等问题做了通报。要求纪检、反贪等部门继续深查,绝不姑息。同时要求组织部门成立专门力量,对违纪违规严重的,按干部管理条例,该免职的一律免职,该批评教育的进行批评教育,该换岗交流的,换岗交流。对触犯国家法律法规的,交由司法部门处理。对问题较多的几个大口,市里专门抽调力量,进行详查。要求人大、政协积极参与进来,发挥监督作用。朱天运还重申了干部廉政建设的十三条规定,和省市关于加强党员干部先进性教育,推进干部队伍作风建设的补充规定等,要求县级以上干部对照条例开展自查自纠。他言辞激烈,语气沉重,态度非常之强硬,就差没公布违规违纪者名单让纪检委当场逮人了。
三次会议柳长锋都参加了。柳长锋最近感觉有点被朱天运甩开的意味,很多事他都想掌控,但就是掌控不了。审计组进驻海州建委,孟怀安找过他,是跟妻子唐雪丽一块来的。唐雪丽说了一大堆话,忽而是她妹妹,忽而又是他们两口子,都是要求柳长锋做这做那,听得柳长锋心里很烦,被他胡乱支吾几句,打发走了。柳长锋能打发掉唐雪丽两口子,却打发不掉内心的焦虑与愁闷,朱天运到底要做什么啊,难道真想撕破脸,彻底跟他摊牌?
前两次会议,柳长锋只听,没急着发表意见。他想听听朱天运的真实用意,还有到底想出什么牌,朱天运到底要跟他玩到什么程度。听完,他就去找苏小运反馈了。苏小运开始不当回事,一个劲说:“急什么啊大市长,有人想出风头,就让他只管出好了。反正又查不到你柳大市长头上,你怕什么?”说完,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柳长锋现在害怕这种笑,最近苏小运这边也是神神秘秘,很多事让他吃不准。他是一心想着要见见罗玉笑的,苏小运老是推辞,不是说省长忙就说省长身体不好,不方便见下面。下面?柳长锋这才意识到,罗玉笑和苏小运一直拿他当下面人,一股悲凉生出,彻头彻尾席卷了他。好长时间,柳长锋都把自己放到跟罗副省长一条线上了,以为只要那个了,就捆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上下之分,没有你我之分。看来,他还是愚蠢。
柳长锋灰溜溜地回来,在另一处办公室把自己关了一夜。这处办公地点位于江边黄金地段,宾馆叫水云天,五星级。是香港老板建的。当初这个香港人来海州投资,引荐他们认识的正是谢觉萍。香港人很痛快,柳长锋也很痛快,没怎么周旋,协议就达成了。柳长锋开始帮香港老板疏通,协调各个关系,打通各个环节。等宾馆建起,又在江边辟出一块地,让香港人建了休闲度假村。这地是他直接批的,没经任何程序,特事特批。如今这块地已是黄金价,增值增得让人咂舌。香港人也没亏待柳长锋,该算的都算给了他,直接帮他存在了外面。宾馆运营后,又改造出一个大套房,供柳长锋休息或处理公务。
柳长锋给这处秘密地点起了个名:燕窝。这里是他跟谢觉萍关系走向密切的地方。柳长锋这一生有过不少女人,就是现在,身边女人还是不断。但最让他销魂最让他疯狂的,还是谢觉萍。
人跟人不同,女人跟女人尤其不同。柳长锋不得不承认,这辈子,要说哪个女人让他达到癫狂的程度,就一个谢觉萍。其他女人也给过他享受,也给过他快感,但至多是快感,没别的。而他又需要别的,尤其需要心跟心的交流。
心跟心的交融才是真正的交融啊。他们这些人,自己没心,也不敢有心,心会是累赘,会是负担,会是关键时候杀掉自己的武器。别人更不敢把心给他们。包括妻子,也只是伙伴。
那个晚上,柳长锋把自己关在燕窝里,他跟谢觉萍有过第一次后,谢觉萍告诉他,小名叫燕子,柳长锋灵机一动,就说以后这处就叫燕窝吧,让燕子归巢的地方。谢觉萍听了,猛地扑过去,死死地抱住她,连哭带笑说:“燕窝,燕窝,哦,我终于有窝了。”
他们在燕窝里发生过很多故事,留下过太多刻骨铭心的记忆。谢觉萍被收审进而被判坐牢,柳长锋一度想把这里退还给香港老板,后来又为稳妥,没退,只是很少到这里来。他怕伤感,纵是再心硬的人,看到这里的东西,闻到这里的味,都会想起一些事来。何况这里还有他们其他一些秘密。
这些秘密跟罗玉笑骆建新以及省住建厅长、党组书记刘志坚等人都有关系,有些,甚至是致命的。
这个晚上柳长锋翻了两样东西,一是谢觉萍交给他的一本账,详细记录了盛世欧景楼盘以及两千亩土地案和其他五项大工程中他们这些人的私下交易以及对钱财物的分割。另一样东西跟谢觉萍无关,却跟另一个女人有关,这女人叫秦海真!
正是想起了这个叫秦海真的女人,以及她后面的几个男人,柳长锋已经降到零点的信心才猛然间又升起来,升到极高处,感觉一切都不在话下,谁能将他怎么样呢,难道他们不想平安,不想度过这场危机?
是的,这是一场危机,对他们中间每个人来说,都是致命危机,不管这些人是在上面还是在下面。
说翻大家一齐翻!
天亮时分,柳长锋恨恨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后精神抖擞地回到了市政府。
到了第三次会议,柳长锋基本上就把朱天运的心思吃透了,包括朱天运要下的几步棋,也都在他腹中。当然,通过几次会议,还有这段时间的观察与思考,柳长锋重新认识了朱天运。以前对这个人,真是有点小瞧,重视不够,把他树成了对手,但没树成最强大的对手。这怕是他最大的失误,太过侥幸,太把圈子的力量当回事,以为圈子是钢铁铠甲,钻进里面就刀枪不入。现在才发现,圈子不过是乌龟壳,看似很坚硬,别人有可能攻不破你上面,但可以轻轻一翻,将你肚皮朝天,这时候你敢说你硬,敢说你有保护吗?
不敢!
柳长锋终于知道,必须把朱天运摆到很高的位置,认真对待。得认真对待啊。
等朱天运要求完,他抓过话筒,慢条斯理发表了一篇长论,中心思想都是围着朱天运的话讲的,下面人一听,是高度站在市委立场上的,坚决支持市委这一重大决定。但里面他打了两个埋伏,第一,要把这次审计跟当前中央强调的治理裸官联系起来,不能搞成孤立行动。这埋伏打得很有意思,听着像是要跟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其实是暗示,不能以裸治裸。朱天运老婆不是又出去了吗,出去干什么,跟组织汇报没?第二,他补充了一点,不能把这次反腐当成报复手段,不能让个别人钻空子。个别人讲得极暧昧,极模糊,但朱天运听了,马上明白是指刘大状。
朱天运笑了笑,没多说。他早料想到柳长锋会拿这两件事做文章,暂且先让他做吧。
随后,朱天运就去了北京。说是最近感觉身体不舒服,要去查一查,还煞有介事地让秘书处提前跟北京几家医院联系了一下,完了叫上唐国枢,带上秘书孙晓伟,一块走了。一到北京,朱天运马上跟唐国枢和孙晓伟分开,让他们在北京尽情玩,不用管他。这两人当然不敢管他,也不敢真的去玩,整天缩在宾馆里,大眼瞪小眼。瞪到第二天,唐国枢说,孙秘书你去转转吧,北京你来得少,不要浪费机会。孙晓伟就去了,结果在宾馆后面花园里坐了一天,脑子里始终想着一件事,这次博弈,朱天运会胜吗?
任何博弈,胜负各占一半,没有哪场博弈你保证能赢。胜是在败之后,凡事必须先想到败,要想到败了后怎么办,还有没有可能反扑?做事只有先把后路想好,才能义无反顾往前扑。进退自如,攻防得当,出拳时想到收拳,揍人时想到被人揍,是做任何事的基本道理。
朱天运这次来京,就是给自己找退路,或者,给自己堵退路。
堵比找更重要,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才是人生大境界,也是官场大境界。只有把后路彻底堵死,你才能利用百分之一的机会,创造出百分之一百零一的成功。
朱天运需要这种成功,他这次来,是去见老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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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朱天运说了一半为自己。是啊,天下之人,哪个不为自己?纵是再亮堂的理由,后面藏的还是自己。这不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叫什么来着,老首长想了想,忽然在心里给出一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