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完之后,大家陆续离开赵铭森办公室,朱天运刻意留在最后。他知道赵铭森还有话要对他讲。可磨蹭了一会,赵铭森却没说什么。朱天运有点无趣,正要讪讪地离开。快要出门的一刻,赵铭森忽然问:“天运,忽然记起一件事,前些日子是不是遭遇了车祸?”
“车祸?”朱天运装得很惊讶,两只眼睛直直地盯住赵铭森,脸上一副不解的神情。赵铭森收回目光,淡淡道:“好吧,可能是我听错了。”然后就做出送客的样子。
下了楼,赵朴已经送走于洋,在车边候他。朱天运上了车,一时想不清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表现,感觉怪怪的。回去的路上,也没心思跟赵朴说话,冷着脸。这脸其实不是冷给赵朴的,是冷给他自己。赵朴刚才在会上跃跃欲试想表功的样子,朱天运是注意到了,赵朴要是表了,他不会生气,不会有什么意见。没表,也不觉得欣慰。那阵他在想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等回到市委,走进小二楼,朱天运就清楚今天为什么不愿跟铭森书记详细汇报的原因了。
不能汇报!
不是他对铭森书记有看法,不可能,再怎么荒唐,他也不敢拿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态度去对待赵铭森,这点修炼他还是有。是于洋提到的两个关键人物左右了他!
有一开始就把矛头直指关键人物的吗?没。这是常识。朱天运虽不是纪委领导,但对纪委办案规则还是知道一些的,加上他自己刚刚从纪委手里出来,这种感触就更深。办案这种事,没有铁定证据前,是不可能把矛头指向关键领导的,就算证据铁实,也得有关方面点头后才逐步公开涉案者名单。对着事,你怎么谈都不为过,但就是不能把事具体到某个特定人身上。今天尽管是小范围,于洋的汇报还是有些奇怪,尤其提到罗副省长,更让人不理解。要么,于洋已经从相关方面得到某种信息,可以指向罗副省长了。要么,于洋就是太过激进,急于建功。朱天运想,后者可能性更大,因为自始至终,赵铭森和林组长他们,都没谈到于洋提的两个人,只是围着案情说,点人也只是点到骆建新,就连住建厅其他领导都没提。可见,目前上面根本没有明确意见,因为工作还没开展到那一步,根本没到上面表态的时候。但他又觉于洋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这个谜团就把他困住了,真是解不开。不过朱天运倒是想清了自己今天的态度是正确的,不能急于把什么都说出来,更关键的,这场仗他不想依附省里,不想完全依赖于洋。他越来越有股冲动,想当回主角,至少要平分秋色。
是该大胆往前闯一步的时候了,不能落后于别人。想到这一层,朱天运忽然又问自己,你是不是意识到于洋的动机了?这一问,惊出他一身汗。原来,内心真正的魔,是怕将来某个位子空出,于洋会先他一步。
朱天运暗骂着自己,却又抓起电话打给秘书长唐国枢,按自己事先想好的名单,也学赵铭森那样,通知他们到小二楼开个小会。他要按自己的想法出牌了,必须出。只是,他没通知赵朴,而是通知了刘大状。
4
朱天运就看到一扇门,这扇门本是冯楠楠为他打开的,是冯楠楠一步步把他思维引到那方向的。他在心里连着惊叫几声,莫非,谭国良也在步骆建新后尘?太可怕了!
萧亚宁突然去了新加坡,还给朱天运来了个先斩后奏。朱天运回到家,屋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他肚子有些饿,下午本来有应酬,有个投资团来了,安排他亲自接待,后来又说柳长锋闲着,就让柳长锋去了。这种事他太抛头露面不好,还是让政府那边做更合适。他在办公室多磨蹭了一会,看了几份文件,都是中央近期针对领导干部严明纪律的,还有一份是关于某省公开领导干部财产及子女家属出国情况的内参。朱天运在这份文件上批了几行字,让组织部认真学习,针对性地拿出方案来,在海州率先试行。做完这些,一看时间不早了,赶忙回家。原以为萧亚宁会做好热腾腾的菜等他,最近他长了不少肉,都是萧亚宁的功劳。谁知到餐桌一看,发现一页纸,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几行字:天运我去新加坡了,怕你阻拦,不敢跟你打招呼,我太想儿子了,感觉一天也不能没有他,我跟儿子亲热几天就飞回来,千万别批评我。后面落款是爱你的妻子:亚宁。
朱天运拿着这封信,傻了似的看半天,破口大骂:“萧亚宁,你有种啊,都敢先斩后奏了,看你回来我怎么收拾你!”骂完又叫:“我肚子饿,拿饭来!”家里静悄悄的,每间屋子都充塞着妻子离开后的空洞与寂寞,空气也似乎变了味。家其实是建立给妻子的,有女人的地方才能叫家,没了女人,纵使有多大的房子,多豪华的摆设,那也没有一丝儿家的味道。
朱天运泄气地一屁股瘫在沙发上。呆坐片刻,他抓起电话,心里还是放不下萧亚宁,她到什么地方了,机票弄好没?还有,这次出去拿钱了没,他似乎很少关心过这些,这一刻,心里却七上八下,无法宁静。拨半天,手机不通,就想她可能已经在空中了。心里顿又生出一股苍凉,犹如被人抛弃般,可怜巴巴坐在那里发呆。
晚上九点,朱天运拨通了儿子电话,萧亚宁说离不开儿子,又让他多出一份对儿子的牵挂来。儿子倒是利落地接了,还说:“老爸,终于想起我了啊,还以为你们玩二人世界,把我丢脑后了呢。”
“胡说。”朱天运斥了儿子一句,问,“你妈跟你联系没,她啥时到?”
“我妈?”儿子愣了一下,哈哈笑出了声,“爸,你把老婆丢了,莫名其妙跟我要起了人。我妈可没说要来,你不是不让她来吗?”
“少给我装,臭小子,娘俩合起来耍我。你妈说放心不下你,一天也不能离开你,急着去看你了。”
“酸。”儿子跟着臭了一句,道,“她哪是离不开我啊,在这边天天念叨你,好像你把她魂留下了,真想不通,你们都多大年纪了,还那么腻歪。”
“说正经的,我这阵联系不到她,等她到了,马上给我电话。”
“妈真的来了啊,太伟大了!”儿子高叫一声,叫得朱天运心里腾起热浪。对于经历过丧妻失女巨大悲痛的朱天运来说,目前这对活宝,就是他全部温暖。尤其工作累了或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时候,母子俩就成了朱天运心灵避难的地方。跟儿子又扯了两句,朱天运问:“最近还有钱花吧,别把我宝贝儿子困那边了。”
“爸你还说呢,别人家孩子到这边都是阔少爷,天天比着挥霍,就你家儿子跟乞丐一样。唉,我都不敢跟人说你是市委书记,怕人家笑你老人家白做这个官了。”
“不许乱讲!”朱天运严肃地回了一句,又问,“你妈走时没留钱给你?”“留了,跟同学出去玩了一趟,全没了。”
“你就不能省着点啊,大手大脚,现在花我的钱这样,将来呢,有本事自己挣吗?”
“将来再说,对了,爸,前天宁阿姨来过了,给我留下一张卡还有两万块零花钱,说是你和妈让给的,忘了跟你老人家汇报。”
“宁阿姨,哪个宁阿姨?”朱天运声音猛地吃紧。
“就是接替妈到这边上任的那个宁阿姨啊,爸,告诉你个小秘密,宁阿姨好漂亮的,她请我们吃饭,我好几个同学夸她呢。”
“小孩子家,乱说什么。她给你钱你就拿啊,快说卡上有多少?”“我没查过,她说卡是你们给我的,我还以为……”
“扯淡,我们给你会让别人转交,马上把卡退给她!”朱天运心里一紧道。跟儿子吵完,朱天运更紧张了,宁晓旭给他儿子送钱,安的什么心?再想,忽然就明白萧亚宁急着去那边的原因了,原来她是怕……第二天下午,朱天运早早结束手头工作,给冯楠楠打了电话,说请她吃饭。冯楠楠一听,激动地用变了音的声音说:“我还以为姐夫把我忘了呢,我马上回家,打扮打扮,就跟姐夫约会。”
“打扮什么,直接过去。”
“不嘛,哪能这么去见您,我可不干,我抓紧点,绝不耽误时间的。”说完冯楠楠飞快挂了电话。
六点钟,朱天运往江边杏花楼去,那里环境优雅,菜品也独具特色,地道的江南菜。车子去江边,还是沿着滨江大道走的,到了天险段,朱天运脑子里忽然就冒出那天的惊险场面。这件事他秘密交给公安局腾云骥副局长去办了,腾副局长也陆续送过来一些消息。说已经找到那辆车,不过已经报废,可能那天驾车者心里也有怕,在他们车子掉下江不久,那辆越野车一头撞到前面不远处的山崖上,差点起火。肇事者怕被追查,弃车而逃。后来查明,那辆车子是一个月前原车主卖掉的,新车主是一贩钢材的。追查到新车主那里,新车主告诉说,车子一周前丢了,他报过案。后来取证,果然有报案材料。车子是在建材市场右大门被人窃走的,车牌扔在了钢材堆里。车子的情况大约就这些,没有新的进展。至于其他,那位副局长不敢乱猜测,朱天运也没催,相信会水落石出。只是这一刻,他又在问自己,到底是谁,谁敢铤而走险?一开始朱天运怀疑是阎三平,后来又分析不是,阎三平虽然做事张狂,但还不疯狂,而指使这辆车子的人已经疯狂。
不,是丧心病狂。
朱天运闭上眼,这段时间,他努力不去想这件事,怕自己控制不住,把某种情绪带到工作里,影响到大局。可这件事太堵心了,没法绕过去,现在又多出一个疑问,赵铭森怎么听到的呢?
是啊,他怎么会知道,会是谁告诉他的呢?何复彩,不会啊,她怎么会知道?老田,也不大可能,从没跟他提起,老田最近正跟妻子办离婚,比他还焦头烂额呢。
算了,不想了,就当是一个谜吧。朱天运痛苦地摇了摇头。
冯楠楠是六点四十才赶来的,说一路堵车,急得她都想骂娘了。朱天运瞅了一眼,眼前蓦然一亮,今天的冯楠楠不似以前那样穿着保守中规中矩,而是艳光四射,魅惑无限,逼压得人喘不过气。
“看傻了吧?”冯楠楠撒了句娇,跟着朱天运进了包房。朱天运闻到一股暗香,想屏住呼吸,却又忍不住多嗅几口,眼神幽幽地在这个冒牌小姨子脸上晃了晃。冯楠楠窃笑一下,知道今天吸引住了姐夫。刚才她在家里洗了澡,连着换了六套装,总也不满意,差点跑商场去买。她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激动中带着期望,兴奋中暗含不安。
女人其实是很奇怪的,世界上的女人总体分三种,一种是死心塌地型,这种女人是闷头罐子,她们认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成为人妇,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的男人,不管外面世界多花红柳绿,充满怎样的诱惑,她们只做一件事:全心守着自己的家,守着自己的心,本本分分过自己的日子。一种是水性杨花型,这种女人是软卧车厢,一辈子总在盼着坐上她的那一个。她们认为自己高贵、漂亮,又带着风骚,关键还会风骚,就不停地在男人中间穿梭。这些女人没有羞耻心没有责任心,有的只是虚荣或贪婪。她们自以为是在玩男人,其实玩来玩去,把自己玩成了一堆垃圾。第三种女人是适度浪漫型,她们懂得爱,懂得自尊自醒,心里有家,肩上有责任。但又常常忍不住要幻想一下,想让生活多少出点彩。不过她们想这些的时候,内心是干净的,无欲的。她们就想找到一种感觉,让男人喜欢让男人珍爱的感觉,背叛两个字离她们很远,出卖更是她们不齿的事。这种女人激动起来像诗、像雾,一旦静下心来,又像一把老老实实的锄头,只顾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前两种都不是常态,第一种太枯燥太守旧,甚至有些愚木腐朽。第二种看似奔放,其实是廉价香水,香气过后很快就臭不可闻。只有第三种,真实可爱,又不矫揉造作,倒常常能激发起男人的情趣。这种女人如果再漂亮一点,那就更可人了。
冯楠楠大约就属于这一类。
她是萧亚宁的好友,两人情同姐妹,所以她称朱天运为姐夫。她爱自己的丈夫,尊重自己的朋友,却又掩不住对朱天运这种成功男人的好感,常常不经意间把欣赏或仰慕露出来。如果萧亚宁和安伟在场,她或许会警告自己,不敢露得太明显。毕竟那是要引起争端的啊,她可不想做是非女人。今天这两位都不在,就她跟朱天运,于是她很快就把自己带到某种情景里去了。
这情景很有点像女孩子的初恋,又有点像情人间的幽会。但她又清楚地知道,这绝不是。
“姐夫,想我了?”坐定,冯楠楠冲朱天运扮个鬼脸,非常俏皮地说了一句。
“乱说,找你有事。”朱天运最怕冯楠楠开这种玩笑,他喜欢这个女人的直爽,但这种喜欢跟男女之间那种喜欢完全是两码事。更多时候,他是拿冯楠楠当妹妹。
“你姐跑了。”朱天运非常淡定地说。
“跑了?”冯楠楠猛地弹起身,见朱天运异常冷静,又坐下,“姐夫你别吓我,我姐不是那种人。”
“那她是哪种人?”朱天运反问道。
一语问住了冯楠楠,冯楠楠心里那点快乐或兴奋立马没了,脑子里怪怪地想,跑了是啥情况,跟别人跑了?不会吧,她有那么傻?
朱天运见冯楠楠想歪了,没好气地说:“她又去新加坡了。”“我的娘呀,虚惊一场,我还以为……”冯楠楠扮个鬼脸。
“以为什么,哪来那么好的想象力?”朱天运白了冯楠楠一眼。
冯楠楠毫不在意,吐吐舌头道:“跟您学的呗。姐夫您可不能怪我姐,她去那边是应该的,您不知道情况。”
“什么情况?”
冯楠楠这才打开话匣子,将进出口贸易公司情况讲给了朱天运。
萧亚宁被人暗算!这点朱天运真是没想到。依冯楠楠的说法,谭国良早就想让宁晓旭出去了,只是碍于萧亚宁,总也开不了口。宁晓旭出去后,完全改变了萧亚宁的经营思路,萧亚宁在那边采取的是稳扎稳打的策略,投资规模控制在能控制的范围内,而且不乱上项目,不乱铺摊子,坚持量力而行,稳步推进。宁晓旭接任后,只在扩展机构和铺开投资面上下工夫,至于投资风险还有回报,一概不做研究。这才过去两个月,就已新扩了两家机构,跟新加坡五家投资机构签订了协议,投资总量比萧亚宁在那边时高出十二倍,算下来就是三个多亿。
“钱都出去了?”朱天运听出点名堂,非常担心地问。“据我估算,出去了至少一半。”
“这么做很危险啊,公司决策层呢,没人反对?”
“现在敢反对的就我姐一个,其他都是谭总的人,我姐很孤立。”
朱天运长长叹出一声,一股内疚生出来,妻子回来这么长日子,他居然没主动问过一次,偶尔萧亚宁不开心,要跟他谈公司的事,他爱理不理丢过去一句:“我事多,别拿你那些事烦我。”听他这样一说,萧亚宁只好乖乖把话收回去。
我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朱天运给自己做了这么一个评价。冯楠楠这时已知道今天这顿饭的真正目的,心里滑过一层失落。有点抱怨地看了朱天运一眼,很快又打起精神,她可不敢太造次,再说平白无故朱天运请她吃什么饭。这么一想,冯楠楠就释然许多,又回到以前那种从容状态。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跟朱天运越过雷池什么的,但她又没有一次不在乎朱天运对她的态度。丈夫安伟坐冷板凳那段日子,她就耿耿于怀,心想是不是我没主动示好,你才这样报复的。后来发现这种想法是错误,但当时真就这么想。有些事不是你不做,是你没资本做!
再聊下去,冯楠楠就将谭国良公司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朱天运。朱天运就看到一扇门,这扇门本是冯楠楠为他打开的,是冯楠楠一步步把他思维引到那方向的。他在心里连着惊叫几声,莫非,谭国良也在步骆建新后尘?
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