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纪委跟别的部门不同。官场上最怕进的门有两道,一是纪委和反贪局,二是老干部局。前者进去了,意味着你有问题,很可能会进一步到监狱去。后者进去了,表明你的政治生涯已经结束,只能为一张报纸没及时送到,春节慰问先去了别人家后去了你家而发发牢骚。与之相反,最爱进的门也有两道,一是组织部,怕是没有哪个官员不喜欢被组织部召唤,另一个,就是一把手的门了。
但一把手的门太难进,就算进去了,后果也有多种可能,不见得进去后都能拿到喜报。可纪委这道门,只要进来,一准没啥喜报。所以在纪委工作久了,不管是领导还是工作人员,都很谨慎,轻易不敢在心里装上谁。有个段子就讲,有天下班时候,纪委工作人员给组织部打电话,让通知电力局长、交通局长、能源局长还有好几个局长第二天一早到纪委。因为快要下班,组织部小干事也草草应付,只将电话打给这些部门的办公室人员。没想第二天惨剧发生了。电力局长触电身亡,把身体献给了电力事业。交通局长连夜出逃,结果出了车祸,也算是死在岗位上。能源局长打开煤气,被老婆发现,没毒死,紧着往医院送,不幸出租车没油了,耽误致死,让能源给害了。其他几个局长倒是没想到死,但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第二天去了,纪委只是开一个短会,例行教育,组织各局长看一个警示片。
经过了这个事件,朱天运很快回到了工作岗位上,这是于洋和林组长共同努力的结果。于洋按照赵铭森的指示,再三讲明,海州离不开朱天运,既然证明他是被陷害,就应该让他立即回到岗位上。高层一时还有些犹豫,毕竟别人还扯出了朱天运其他问题。这个时候有人出面为朱天运讲话了,是老首长,他说:“如果有人一告我们就去查,谁还干得了工作?”纪委领导刚要解释,老首长发火了,“我觉得现在你们要查的不是朱天运,而是那些设法往朱天运身上泼脏水的人!”
就这么一句话,改变了朱天运的命运。大家都没想到老首长这个时候会站出来,更没想到他还以自己的人格还有一辈子对党的忠诚为朱天运做担保,弄得大家都很被动,再也不敢以任何理由关着朱天运了。
林组长也再次回到了海州,不过这次他又有了新使命。鉴于目前情况,高层命令他全力介入骆建新一案,结合海东目前政治斗争新动向,尽快帮海东查清查实骆建新案,在海东率先掀起一场打击裸官外逃的运动。
八月的海州骄阳似火,桑拿天让海州好似架在了蒸笼上,就连树叶也在冒汗。闷热的天气让市委大院里有点异常,这异常已经持续了一段日子,到今天还没完全消除掉。办公大楼静得出奇,不是静,而是一种特殊的气氛,似乎谁也不敢发出声音,大家都在使劲憋着气。楼内没有哪个女干部敢穿高跟鞋,更不敢走路时发出那种咯噔咯噔的声音。脚步着地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提醒自己,轻点,再轻点。几乎每张脸上都写着谨慎微小,就算是笑,也是很轻很轻的那种,生怕笑得重了,会有声音发出。大家见了面,只是匆匆望一眼,以前还习惯性地要问一句:“忙不?”最近什么也不敢问,就那么一望,快速收回目光,钻进自己办公室去了。
高层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让整幢楼里的人骇然失色,何况这次整出这么大动静。
朱天运的车子开进市委大院时,很多目光是看到了的,其实那些目光一直藏在玻璃后面,就看局势怎么变,有人担心朱天运会长住在那里,也有人担心他很快会换到更可怕的地方去。当然,也有一大批人,天天盼着他的脚步不再走进来。可是,他还是回来了。
朱天运并没上楼,步态熟练地绕过两个花园,往西院去了。他的身子被几株高大的香樟树遮住时,藏在窗户后面的那些目光才一一隐去。这些目光神态各异,心思也各异。
朱天运径直来到西院那幢小洋楼。整个西院这天倒是呈现出一派宁静,甚至还带着几分祥和。秘书长唐国枢像一位忠实的老管家一样弓腰默默无语地跟在他身后,没话,所有的话都在脸上,就那么跟着,脚步踩着朱天运的脚步,他能踩得一点不差,如果让他们在雪地里一前一后地走,等走过去时,你只能看到一串脚印。什么叫秘书长,怕是只有当到这份上,你才能让人明白秘书长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秘书孙晓伟老早就候在西院小洋楼下,他是没资格跟在后面的,只能提前站在那里。西院显然是刚刚清扫过的,地上一片树叶也没,水洒得很均匀,地面升腾起来的热流被绿树吞吸着,仿佛空气也是饱满有生气的。花草一个劲地往直里伸腰,这样就显得站在树下小径旁的孙晓伟腰弓得有些过了,不过没关系,他的双腿特别直,特别有力量,朱天运一眼就注意到了,友好地笑笑,说了句:“不错嘛,阳光足,草的味也足。”
孙晓伟赶忙往前迈半步,接过他手里小包,随后又侧身站边上,等朱天运和唐国枢过去了,他才步子谨慎地跟在后面。这阵你再看,孙晓伟的步子就怎么也踏不到他们的节拍上,不是慢一秒就是快半秒,尽管他很想踩到那个点上。
有人告诉过孙晓伟,说官场一切学问是从走路开始的,先学走路后学说话,再学斟茶倒水提包打车门什么的,因为你路走不像,其他自然做不像。人大毕业的孙晓伟一开始认为这是笑谈,很是不屑一顾,但是跟了朱天运一段时间后,猛然发现这是真理。因为他看到朱天运在各种场合迈的步子是不一样的,同是一个人,却能走出无数种步伐来。去省委是一种步子,去基层是另一种步子,在家里是这么走,在办公大楼立马又换成别的走法。再注意唐国枢,就越发坚信这是真理了。孙晓伟这才开始学步子,说来可悲,都大学毕业到单位了,才学走路。但官场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让你觉得一走进这个场,你什么也不会,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不会写文章,甚至不会帮人倒一杯茶。有次朱天运办公室来了客人,叫孙晓伟过去斟茶。孙晓伟就当平日跟别人沏茶一样,泡好直接就把杯子捧给了别人。那天正好唐国枢也在,见他如此不懂规范,默无声息走过来,将客人已经接过去的杯子重新讨要到自己手里,只说:“这水怕是没开,我重新给领导换一杯。”然后,从柜子里拿出水杯,用心洗了三遍,从朱天运后面的柜子里拿出茶叶,取一小勺,放入水杯,用开水烫过,倒掉,然后才正式冲茶。这些都不是关键,这些孙晓伟都学会了,也是按这个步骤去做的。关键在于唐国枢给客人捧杯的姿势,尽管都是双手捧给客人的,但唐国枢的腰是弓着的,看着不明显,但的确是弓着的,而孙晓伟给客人递茶时,腰是直的。腰一直,你的茶就变了味,这茶,客人或许会喝,但喝下去后感受绝不一样。
一切皆在事物之外,这才是官场的核心,可惜孙晓伟到现在还没悟透。总以为是自己没学会走唐国枢那种步子,其实是他没唐国枢那份心。心不到,万事皆不到。
一走进自己办公室,朱天运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其实刚才在小院,他就感觉到些微的异常,疑惑哪儿不对劲,但就是一下判断不出来。现在,他心里清楚了。朱天运的办公室平常不是由专门的清洁工打扫的,为了落实下岗职工再就业政策,也为了更好地安排“40”“50”人员,市委大院带头,将一些下岗职工或者低保职工吸收进来,安排各种“闲活”,其中打扫卫生就是一项。但朱天运的办公室包括整个西院,都不是这些人打扫的。不是朱天运嫌他们地位低、不具备这身份,关键是这些人做事没章法,打扫卫生也是一样。而朱天运又是一个十分讲究章法的人,办公室里各种设施怎么摆,花是向阳还是背阳,迎着窗户还是稍稍背对窗户,办公桌上签字笔往哪放,资料夹该放在什么地方,都十分讲究,稍一动,他就找不到感觉了。好像他不是市委书记,而是一位诗人或作家。朱天运有个作家朋友,就这毛病。屋子里看似乱七八糟,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他顺手就能拿起,要是有人怀着好意帮他整理一下,他一下就乱得找不到了,而且面对电脑,再也敲不出一个字,说是整个气场被破坏了。朱天运虽然没这么严重,但也不喜欢别人不按他的喜好乱给他整出新的“规矩”来。于是打扫办公室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唐国枢和秘书孙晓伟身上。听上去真是残酷,让秘书长给他当清洁员,可唐国枢当这个清洁员,竟然当得津津有味,实在抽不出时间时,才轮到孙晓伟。
今天这办公室显然不是他们两人打扫的,对一个十分注重自己生活或工作习惯的人来说,任何细微的变动都能引起他的警觉。朱天运蹙着眉头扫了一圈,又用鼻子嗅了嗅,知道异味从哪来了。这房间包括楼道包括下面的小院,绝对是老婆萧亚宁打扫过的!妻子的味道留在哪,哪就是家,而不是办公室!
唐国枢敏锐地捕捉到了朱天运的变化,但他没敢解释,萧亚宁再三叮嘱,绝不能告诉朱天运,卫生是她清扫的,花是她买的,包括喷的空气清新剂,也是她到超市挑选的。如果容许,萧亚宁可能会把这套办公室所有的家具换掉,装修砸掉,请人重新弄一次。萧亚宁在自己的事上从来不信邪,但事情只要关乎朱天运,立马就信起邪来。朱天运被“隔离审查”那些天,她偷偷跑到南山,抽签算卦,可惜抽了下下签,又是凶卦。她心里那个不安哟,夜夜睡不着,眼一闭朱天运就离开了他们母子。她听指点迷津者说了一堆话,马上就着手落实,借清扫卫生的空,在朱天运办公室设了“机关”。在柜子里贴了几张符,又在花盆里栽了常青树,还暗暗在他椅子下藏了一个叫“稳若泰山”的小石雕,预示着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会被人掀翻。
“不错嘛,啊,感觉就跟没离开一样。”朱天运看够了,故意冲唐国枢笑说一句。
唐国枢涨红着脸道:“书记不批评就行,最近忙,过来的少。”
唐国枢不说这句朱天运或许不会多想,说了这句,朱天运立马就明白了,在他“离开”大院这些日子,唐国枢的步子肯定是天天迈到这边的,说不定来了,还要固执地在这间办公室坐上那么一两个钟头。这也是个性情中人啊,朱天运太了解他了。
好的秘书长有两种,一种是脚踏实地型,他或许给你参谋不了什么,但对你的生活细节、个人嗜好、饮食习惯,包括睡觉解乏等等了解得一清二楚,凡事根本不用你张口,动动眼神或者眼神都不用动,他就能马上意识到,而且做得十分到位。他是你的生活秘书兼保姆兼保健医兼保镖兼……第二种是高瞻远瞩型,这种人可能对细节不在乎,或者做不到位,但他能帮你看清一切分析透一切,能准确把握你的未来并帮你扫清障碍,一步步地扶携你到梦想的那个位子上去。这种人不爱夸夸其谈,但总是在你将要迈错步子的一瞬把你的脚步扭回来。这种人把凡事都能看清看透,自己可能做不了,但总能让自己的主人去做到。这种人往往被人称做高参。就仕途而言,大多数官员都想找到第二种人,可就安全性而言,第二种远不如第一种。因为官场充满变数,第一种人就算将来有了啥变数,自己也不至于太惨。第二种则不,很多对手会把所有仇恨记到他头上,会第一时间找他算账。因此,在官场,只要你是第二种类型的秘书长,你的结局一定很惨。
唐国枢显然不是第二种,他达不到第二种的境界,但他做第一种绰绰有余。
朱天运盯着唐国枢看了好长一会,眼睛差点湿润,也许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一个人对他的忠诚来。
“一切都还正常吧?”他貌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唐国枢马上答:“请书记放心,还没到跑偏的时候,也没人敢。”
“那就好。”朱天运欣慰地看了看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部下,话头一转,说了句肺腑之言,“你费心了,坐吧。”
唐国枢喉咙一阵发痒,有谁知道,朱天运被带走这段时间,他的日子有多难过。好在这日子不是太长,他算是挺过来了。可这阵,他想说的却是万事大吉,虚惊一场。可这话是说不得的,他只能报以微笑,可他的笑太苦了,朱天运差点没让他笑出泪来,慌忙将目光避开,投向孙晓伟:“晓伟你也辛苦了,来,我亲自沏壶茶,咱仨好好喝一壶。”
“好!”唐国枢突然激情澎湃回应了一句。
孙晓伟一直紧巴着的脸这才松开,手忙脚乱帮朱天运沏起茶来。一壶茶烫开了三个人的心,也烫开了海州另一个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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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运狠狠摆下头,把这个问题抛过去了。抛开后他发现,自己心里根本是没圈子没联盟的,不是他不相信这个,是他压根就没打算把自己交给谁。他始终坚信,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
大多数人误解了朱天运,包括茹娟。
甭以为朱天运是因为茹娟那些话才开的口,不是,如果这么理解,就太小瞧他了。朱天运所以不积极把戏演完,是有道理的。一是怕演得太快,露出破绽来。本来就是假的,演砸了就更假,所以要尽量演得逼真。二是朱天运想借机思考一些事。整天忙于工作,忙于钩心斗角,很多事乱麻一样缠在脑子里,根本没时间去想清。这次正好借这空,好好想一想。人是要把一些事想清楚的,不能只顾着低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可他们这些人,常常像机器一样被绑架,被硬性地运转,现在终于有空闲了,朱天运必须把一些事想明白。
在那家看似少了自由的宾馆里,朱天运想得更多的是他到海州后的所作所为。自己是有些软了,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总想把所有事做得完美,可这完美经种种演绎后,就成了妥协,就成了无休无止的让步。让步太可怕,这不是他的风格啊。记得他当县委书记时,一夜抹掉过五顶官帽,那五顶官帽的主人在县里号称五大金刚,声称不论谁当县委书记,都得看他们脸色。结果他让五金刚看了他的脸色。再后来,他调到市里当计委主任,在单位内部搞过一次大洗盘,几乎把前任领导留下的班底都给动了,有人因此疾呼,他在报复,在清洗,他没多争辩,只跟当时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说了一句话:“如果你们觉得我有私心,可以撤我。”事实表明,当时他是对的,计委正是因了他大刀阔斧的改革,才彻底改掉了以前的贪气、牛气、霸气,让工作走上了正轨。可后来呢?朱天运发现,他人生的黄金时间其实不在当市长或市委书记后,而是以前。以前他多能干啊,认准什么,毫不犹豫就去干。现在呢,做什么也缩手缩脚,老怕失手,老怕惹出新问题。
有什么新问题呢?官场中的问题,说来说去就那几样,一是怕打破平衡,让局面出现波动。二是惹主要领导不开心,活生生将你思路打断,或硬逼你改弦更张。三是操作不慎,触到雷区,进而无法收拾更乱的局面。这些朱天运都在回避,可是回避来回避去,他却无路可走了。自己把自己的脚步绊住,迈不动。
身为市委书记,这样下去很危险。朱天运再次将海东还有海州的局面冷静思考一番,也把自己跟赵铭森于洋等人的关系再思考了一遍。发现自己错在一点上,就是太把圈子当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