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运顿时感到问题的复杂性了,非常后悔没把那张卡及时退回去。现在他才明白,那天的宴请是一场标准的鸿门宴。顺着这思路想下去,他忽然又想到铭森书记,想到铭森书记那番话。
铭森书记原来指的不是大洋公司,自己差点领会错。想到这里朱天运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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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下级,一个重要的职责就是准确领会上级意图,积极付诸行动,为上级创造条件。凡事不能让上级被动,不能让上级费周折,更不能让上级陷入困境。
朱天运不敢对电子城掉以轻心了,既然意识到电子城已不再平静,他就要想办法尽快把这些乱哄哄的事情理清、理顺。作为下级,一个重要的职责就是准确领会上级意图,积极付诸行动,为上级创造条件。凡事不能让上级被动,不能让上级费周折,更不能让上级陷入困境。
周一朱天运主持召开了一次市区联动会议,为掩人耳目,他先没说电子城的事,而是将话题对准海宁区几家重点企业,就这几家企业存在的问题以及需要扶持的方面一一做了强调,然后让高波和明泽秀就新工业园区存在的问题作汇报。高波道了一大堆困难,提到了电子城,说电子城虽经多方努力,但实在是启动不了,现在搁在那里,是块痛。听到这个“痛”字,朱天运心里真的痛了一下,眉头也不由得蹙在一起。不过很快他又释然,等高波说到一半处,他忽然打断问:“电子城难道就没有别的出路,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承认,当初上这个项目我是有点欠思考,后期出现这么多变故,也是我们始料不及。但我们不能老让它搁在那,总得想办法让它出效益。”又问,“你们区上怎么考虑的,说出来听听。”
高波怀疑地看了一眼朱天运,确信朱天运此话没有虚假设套的成分,他坦然道:“区上先后想了很多办法,也积极出台了优惠政策,但电子行业目前竞争太过激烈,加之我们海宁又不具备得天独厚的条件,没有核心竞争优势,所以没能有效地将电子城应有的效能发挥出来,相反,成了一个包袱。目前区上的想法是,另辟蹊径,让这块地中之宝尽快发挥出巨大效益来。”
朱天运特别注意到,高波用了“地中之宝”这个很特殊的词,他心里几乎就能断定一个事实了,遂将话头转向明泽秀:“区长呢,你怎么看?”
明泽秀显然没高波那么镇定,而是略显紧张,她捋了捋头发,接着高波话说:“电子城确实困扰住了我们,原来我们想自己解决,不给市里添负担,现在看来,我们能力不够,还请市里帮我们出主意拿对策。”
“你们不是已经有对策了嘛。”朱天运朗声笑道。他的笑让会场上很多人松下了神经。
“我们只是有些想法,最后的决策还是要请市里来定。”高波赶忙解释。朱天运再次笑出了声,他道:“好,开会就要这样,出了问题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一而再再而三把问题包裹起来。既然区上有了目标,这样吧,下去之后发改委牵头,招商还有工信部门配合,尽快查清电子城底子,拿出一个乐观的方案来。”他用了“乐观”这个词,这词他平常讲话中根本不用,是刚才突然想到的。
朱天运又冲秘书长唐国枢说:“这事由国枢同志来协调,各方都配合一下,那么大一块地闲着,谁看了心里也不是味啊。现在有地还怕啥,不是都在批评我们是土地经济土地财政吗,我看有时候还真得在土地上做做文章,只要我们做得对,是不是?”一句话讲得大家全笑起来,谁也不觉得电子城是个问题了。
会议之后,朱天运叫唐国枢陪他去吃饭,唐国枢问要不要再叫人。朱天运说:“你想叫谁?”唐国枢说:“两人的饭不好吃,要不把明区长一同叫上?”朱天运说:“今天就算了吧,估计她也没胃口,我倒是胃口大开,走,我请你。”
两人去江边吃鱼,司机也没叫,打了车直奔江边。到了地方,唐国枢心里疑惑,感觉朱天运今天别有用心。朱天运倒是什么也不说,乐乐呵呵的,净顾着跟老板点鱼,间或还开些玩笑。后来唐国枢明白了,他是在故意放松,故意把事不当回事。这也是一种领导艺术。
香喷喷的鱼端上来后,朱天运又要了一瓶二锅头,说:“今天咱就喝一回实在酒。”唐国枢说:“没问题,书记咋指示我咋服从。”朱天运笑骂:“这阵还拿当我书记,这鱼还吃不吃了?”唐国枢说:“一码归一码,啥时你也是书记。”两人边斗嘴边开开心心吃鱼。
饭局中间,朱天运忽然问:“你说是自己钓的鱼香还是别人送你的鱼香?”
“那还用问,当然自己钓的。”唐国枢说完又皱起眉头问,“怎么,书记不会是想钓鱼吧?”
“猜,你这个秘书长,可不能白吃我,要吃出点东西来。”朱天运拿起纸巾擦手。
唐国枢隐隐感觉到他要说什么了,故意沉思一会,道:“书记是想钓鱼了,好,我陪你。”
“说说,怎么陪?”朱天运认真起来,跟刚才判若两样。唐国枢没急着回答,而是把目光投向江面,很像回事地望着。江上驶过几条船,一艘豪华游轮正好驶过眼前,几位外国女人兴奋地冲他们嗷嗷大叫,挥舞着手。唐国枢将目光挪开,投向远处,远处苍苍茫茫,水天一色。
“鱼不好钓啊。”他说。“你怕了?”朱天运问。
“怕这个字早没了,问题是……”唐国枢有些吞吐。
“说。”朱天运起身,往木船边上去。他们吃鱼的地方在船上,都是早年淘汰下来的那种观光船小游船,周边渔民将它租下来,干些小营生。
唐国枢跟过去,站在朱天运边上。“书记真想把电子城给他们?”
“他们是谁?”
“大洋或者是海天。”“秘书长认为呢?”
“是两条大鱼,可太大了,我们手里鱼饵不够。”
朱天运就不吱声了,船晃了几晃,被浪打的,朱天运往稳里站了站。唐国枢不敢将目光正对着他,心里在比较着大洋和海天两家公司,这两家公司哪家参与进来都是麻烦,后患无穷,而且……他难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跟朱天运建言。
朱天运又盯住江面望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望着唐国枢说:“我谁也不给!”
“那……”唐国枢糊涂了,这话怎么越听越不明白。
朱天运哈哈笑出了声,抬步往回走,船又发出一阵晃,唐国枢努力将步子迈稳,跟朱天运回到了座位上。
“听过猫戏老鼠的游戏吧?”
唐国枢摇头,又道:“看过动画片。”
“国枢,这次你要把那只猫演好,有多少老鼠咱都不怕,他们想玩,咱就奉陪,明白我的意思没?”
“这……”唐国枢还是有些不开窍。
“你真以为铭森书记是想把电子城给海天?”朱天运忽然挑白了问,问完又接着大笑,“国枢啊,你这个秘书长,当得还是有些嫩,目光不能只困在我朱天运一个人身上,要往上看,往上看才有进步,你不能永远停留在这个位置上啊。”
“书记,我……”
“吃饱了,走人!”朱天运抓起衣服,不等唐国枢再露惊讶,他自个先下了船,唐国枢赶忙拿起衣服追过来,见朱天运真的掏钱买单,惊得连喊:“老板,不能买!”
朱天运已经掏了钱,独步往前走了。唐国枢紧步追上:“书记,刚才那话……”
“回去好好想!”
唐国枢还真就没把朱天运那话想明白,接下来的运作中,唐国枢处处犯难。大洋和海天两家公司实力都超群,谁的野心也不小。区上呢,高波一心想要大洋来操作,大洋事实上也操作了不少。参与进去才知道,大洋早就在暗中把华科电子收购了,那幢大楼名义上抵押给了银行,但银行又以贷款的方式转到了大洋名下。反正大洋在银行有的是贷款,压根不在乎多几个亿还是少几个亿。巨龙这边正跟海天密切接触,也想将这破摊子甩给海天。海天跟大洋暗中较劲,表面上谁都是和气的,说请市里区里定夺,但谁也不退让半步。
明泽秀提心吊胆地劝唐国枢:“得考虑海天这边啊,怎么着这也是……”
“铭森书记?”唐国枢傻气地问了一句。
明泽秀没有回答,慌张地把目光挪开了。唐国枢就犯起了糊涂。假如真是这样,朱天运为什么又说两家都不给?
朱天运完全像个没事人似的,将此项工作交给唐国枢后,就再也不过问,仿佛一个烫手山芋让他轻轻一抛就给了别人。这天下午三点过一些,朱天运正在批阅副书记何复彩呈上来的一份文件,是关于作风整治活动第一阶段工作报告,案头电话突然叫响。他拿起电话一听,是罗副省长秘书苏小运。对秘书里这位自封老大的人物,朱天运十分反感,不只是烦他的目中无人、狐假虎威,更烦他的无耻、浅薄还有贪婪。
“苏秘书什么事,请讲。”朱天运冷冰冰丢过去一句。
“我哪敢有事,是首长想你,下午六点,首长请书记吃饭,海州国际饭店,9188,书记不会另有安排吧?”
朱天运差点就说有安排,最终还是声音谦和地说:“好吧,我尽早过去。”下班后,朱天运早早赶过去,海州国际大饭店就在江边,很显赫的位置,是大洋实业两年前斥巨资修建的,五星级。9188算得上是这里最豪华的包房,里面的设施就在两百万以上。罗副省长还没来,苏小运正跟两位女士在里面寒暄。见他进去,苏小运夸张地站起来,热情迎接,两女士倒是很矜持。一介绍,才知一位是招商银行副行长,姓刘;一位是海东电视台社会聚焦栏目主持人兼记者,姓蔡。蔡记者采访过朱天运,可惜朱天运没把她记下,这时见了,有点被伤了似的说:“上次节目没做好,一直不敢见书记您呢。”朱天运没跟她多说话,只是象征性地一笑。但凡罗副省长请来的客人,他都不敢太热情,这是他暗暗坚持的一个原则。
要说罗副省长跟朱天运,级别一样,两人都是省委常委,罗副省长排在朱天运前面,就差两个位置。但在现实中,朱天运总感觉罗副省长高他几个档次。他跟于洋还有组织部长他们之间都是没大没小,象征性地尊重一下,私下场合更多则是互相调侃,怎么和气怎么来。跟罗副省长,他却一直都保持着像对铭森书记、仲旭省长一样的尊重。
不多时,罗玉笑在阎三平等几人簇拥下进了包房,朱天运以为柳长锋一定在里边,看了眼却没他,心里奇怪。之前罗副省长请他们吃饭,柳长锋都在他前面的,而且一定是跟罗副省长同时出现。
“老朱啊,最近又发福了。”罗副省长伸过手来,朱天运紧忙握住:“哪有,还是省长您精神。”
“比不得你哟,我现在是三高,高危人群啊。”罗副省长说着话,又跟两位女士打招呼。轮到蔡记者,罗副省长特意多握了会手:“小蔡是我们省的宝贝,才女加美女,大家要多多关心多多帮助啊。”一句话说的,蔡记者刚才不太舒展的眉毛陡地舒展了。
朱天运还在揣摩罗副省长的话,“三高”大家老说,这种场合,不是拿身体说事就是拿天气说事,顶多就再拿女人开开涮,还能说别的?“高危人群”这说法可是稀罕,罗副省长一来就给他这样一句,莫不是?
“坐吧,今天你们重点招呼朱书记,朱书记是我请来的贵客。”罗副省长跟大家打完招呼说了句不轻不重的话。
这话一下让气氛微妙起来,朱天运感觉到,今天自己是主动找不自在来了。罗玉笑损人的功夫,在省委班子里可是叫绝的。去年有一次,竟然连铭森书记也损了,铭森书记刚说了句最近有点尿频,他马上接话道:“是不是夹不住了啊,那可真麻烦,老得提着裤子跑。”铭森书记当时真是有尿频,男人嘛,前列腺出问题不是什么大毛病。没想经他那样一说,话头立刻就不对了。
在海东,铭森书记还没有建立起应该有的绝对地位,他的努力久久不见成效,关键是郭仲旭这边太强大了。郭仲旭在海东干了前后二十年,树大根深,枝叶繁茂,不可撼动。加上又有罗玉笑这么一只虎,对到海东还不到两年的赵铭森来说,处境可想而知。朱天运他们就更不用说,时时处处,都在想着脚该怎么迈,眼睛该往哪看,脸上的笑要露几分。要是铭森书记地位牢固,朱天运在海州能这么被动?
朱天运老老实实坐在罗玉笑下手,连一句调侃的话都没说,他用沉默应付着眼前的局面。
这天的酒宴吃得并不热闹,大家就不是冲热闹来的。大洋老板阎三平倒是想热闹,一个劲地起哄,要给朱天运敬酒。秘书苏小运也虎视眈眈,随时听候主子的吩咐,想出朱天运洋相。这种目的也只有苏小运敢有,他在秘书中算是最狗仗人势的一个,也最有恃无恐的一个,可他混得就是比其他秘书好。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不认正理,让歪理大行其道。不过罗副省长没答应,他冲阎三平说:“三平啊,以后要学规矩点,不要什么时候都拿酒说话,煮酒论英雄,你还欠缺了点,把酒瓶拿过去,我现在看见这东西烦,今天我想跟朱书记吃顿安生饭,你们就都忍着点,不要张牙舞爪的。”一番话说的阎三平立刻老实,目光不断停留在朱天运脸上。朱天运又听到两个新鲜词,“安神饭”,还有“张牙舞爪”。
酒的确没喝,话倒是听了不少。吃饭中间罗玉笑讲了一本最近他看的书,一个美国科学家写的动物王国的故事。动物们如何在它们的世界里互相残杀,互相猎取,以对方为目标进攻或者防守。罗副省长讲得很逼真,也很用情,比在主席台作报告更富激情,精彩处几乎到了血淋淋的程度。讲完,他冲朱天运说:“王道就是王道,任何物类都逃不过这个劫,天运你说呢?”朱天运一直在专注地听,罗玉笑问完,他说:“省长给我们上了生动一课,我对动物不了解,不过天下之理,也莫非王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为王者的气魄啊,这书写得好,改天一定要买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