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山娘和泪水
心情好,浑身都有劲。
第二天一早,薛诗华与林氏便早早地起来。男主外,女主内。薛诗华出门放羊,林氏的身影出现在锅灶上。
心情好,痛苦容易忘记;心情好,世界充斥着无穷的诗意。
羊儿在小山坡上悠闲地吃草,薛诗华搜肠刮肚,寻找能够表达此时自已淡定、从容、喜悦、自然的心境的词藻。上下求索,寻寻觅觅,反复推敲。由于文化有限,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准确地表达自已心中的意象、情感、理想。
山风徐徐吹来,群羊如同一朵朵白云飘浮在绿野之上;也仿佛众多的刚刚洗净的衣服,它们晾在青色的竹杆之上。如果天使也有稼穑之艰,如果世上只有天使没有人类,那么这些羊群也如同天使一样。
小羊咩咩叫唤,老羊亲切应答;牧童吹起短笛,劳人打起了号子。在这些声音的作用之下,薛诗华产生了幻象。在高山之下,原野之上,薛诗华看到了一个正在劳作的勤劳的、善良的女人的身影,既像他的母亲,又像他心目中的美乐女神。
她是谁啊?
自从她来到这儿之后,天空纯净了,四畜山不再是恐惧的化身,四进山也不再是文人相轻的战场。
她是谁啊?
她就是他上下求索、寻寻觅觅、反复推敲,能够准确地表达自已心中的意象、情感、理想的符号。她就是他的山娘!啊,山娘!
他的山娘,是他淡定的化身;
他的山娘,是他从容的化身;
他的山娘,是他喜悦的化身;
他的山娘,是他自然的化身;
他的山娘,是他希望的化身;
他的山娘,是他执着的化身;
他的山娘,见证了他的一生;
他的山娘,记录了他的仇人;
他的山娘,叫他记住小小的欢乐;
他的山娘,叫他忘记大大的仇恨;
他的山娘,像背负着弱小的襁褓一样背负着他;
他的山娘,搀着、领着众多兄弟姐妹与他同行!
周遭诗情画意、天籁地音尽收他的眼底、耳中。他情不自禁地由这一处山坡之顶向另一处山坡之顶跑去。他站在另一处山坡之顶,向远山深情而大声地呼唤:
“山娘!你的山娃子来了!”
群山回音,众谷相和;原野吐纳,河流沸腾。
这时,仿佛有所感应似的,林氏不由自主地流泪、愣神。
她想成为他的小龙女而不能;
她不想成为他的妻子却与他同床共枕。
她与他近在咫尺,却不能相亲相爱、携手同行;
她与他近在咫尺,却心隔天涯、情疏海角。
他有自由之身,却不能随心所欲地离去;
他有多种选择,却要死心踏地地霸占。
天空透明、纯净;地上广阔、无垠。天罗地网不是童话,众生悲痛万分难以活下去。人间何时有天堂?地狱处处放光芒。
因为老是流泪,所以林氏喜欢井水和河流。井水和河流都可以清洗她的随时而来、难计其数的痛苦的符号。她爱摇动辘轳一次又一次地打水,也喜欢到河边一遍又一遍地浣纱。
井水颜色暗淡,正如她的萎蘼的精神;井水之中鱼少,仿佛她心中的希望不多一样。井水比河水要冰,与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一样。她是一个特别的人,具有一颗水灵灵的心,还有一个澄彻见底的魂。
打来井水,用之洗碗、淘米;烧水、洗菜,自然还是它唱主角。
河水碧波荡漾,充斥着柔情和仁爱。朵朵浪花是无色的河波的眼泪。它伤心是因为河中的众生之中具有众多像她一样的伤心者、失意人。河伯荒淫昏聩,到处是贪官污吏、江洋大盗。他们将这儿弄成弱肉强食、民不聊生的世界。有爱情的婚姻成了难得一见的夜明珠,同床的情人则成了稀有动物。
茫茫世界,谁主沉浮?苍生祸福,谁来裁定?三生太长,一生何求?
不用求索、寻觅、推敲,泪水自然而来、理直气壮,它承载了她的渴望、痛苦、不幸、幻想、希望、欢乐、幸福。帝舜二位妃子娥皇、女英是世上最能哭且泪有神奇之效的人之一,她们泪染青竹,使之生斑。而她不是谁的妃子,她只是一介平民诗华的情人、爱人、妻子。
她的诗华,是她渴望的化身;
她的诗华,是她痛苦的化身;
她的诗华,是她不幸的化身;
她的诗华,是她幻想的化身;
她的诗华,是她的希望化身;
她的诗华,是她的欢乐化身;
她的诗华,是她的幸福化身;
她的诗华,使她千娇百媚;
她的诗华,使她柔情似水;
她的诗华,使她国色天香;
她的诗华,使她倾国倾城;
她的诗华,使她如夏花一般灿烂;
她的诗华,使她如秋叶一般静美;
她的诗华,使她如冬竹一般坚韧;
她的诗华,使她如春风一般骀荡!
诗华成了她泪水之中核心,她边浣纱、捶衣边流泪。情深之时,她会喋喋不休地问河水:
“小龙女,让我变成你呗!你是没有眼泪的,因为你是幸运女儿!”
三天之后雷仁声回到了夏家庄。
出门里,他是那么愤怒,回家后他是一团和气。
他在宁县县城最大的窑子小花园玩了三天,窑姐小桃红让他过足了烟土和肉体之瘾。他带回了一大包的烟土,这些是用来孝敬保长夏华庭和他的管家兼帐房先生夏华田的。此次出门,收获多多。也有遗憾。他一心想弄到能够制作烟土的植物种子,结果刹羽而归。这是夏华庭授意要他干的重要事情,完不成任务他心头犹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一直不踏实。
夏华庭大人有大量,他有了烟土之后,如获至宝,并且忘记了责备他。
雷仁声在小花园玩耍时脑子一直动得不息。他动不动就苦苦思索保全妻室、俘获芳心、驱逐诗华的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反过来复过去、仔仔细细地考虑之后,他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动员薛诗华出家。他的尘根已失,活在红尘之中徒增烦恼。
于是,雷仁声与夏华庭打过交道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找薛诗华谈心,试图尽快地达到目的。
他俩的谈话在夏华庭家的玉米地中进行。这儿浓荫蔽日,又极隐秘,正是谈话的好地方。
谈话时雷仁声吸烟土,薛诗华抽旱烟。两人相对席地而坐,雷仁声坐地垄高处,薛诗华坐地垄低处。
两人只顾吞云吐雾,谁也不想首先开口。两人沉默了大半天,忍不住了,雷仁声终于开口说话。
“诗华啊,你凭良心讲,我做大哥的待你怎样啊?”雷仁声手中把握着的烟枪特长。他说罢,立即将之放到嘴巴上,又贪婪地呼吸起来。
“待我不薄啊,犹如兄长!”薛诗华息蛮长时间才吸一口旱烟。“以前照顾我,现在收容我!”
“有你这一句话,我雷仁声就觉得过去为你做过的一切值啊!既然大家是兄弟,那么我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兄弟,老哥现在老大不小了,还没有抱上儿子,你就成全老哥吧!”雷仁声一脸的苦相,忧愁万分。
“此话怎讲啊?”薛诗华面色苍白,提心吊胆。
“二个多月过去了,我和惠贞还没有圆过房!我们是一对假夫妻,我和和尚差不多啊!”雷仁声拍了拍夏华庭送给他穿的湖色的半新不旧的上面有多处烟火燎出的痕迹的丝绸裤褂后直截了当地说道。
“为什么会这样呢?!你们天天同居于一个屋檐之下,天天同床共枕,竟然不能行周公之礼,这一件事除了我之外就算说到天边也没有人信啊!”薛诗华面露痛苦的情神。他连吸了几口旱烟,因仓促,被烟呛着了。
“你瞧!我身上到处都有被这个烈货抓的、踢的伤!是吧?
如果不是运气好,那么我就和你一样了!你别笑啊!事实就是这样!老弟,我心想,她这样做,一定是为了面子!你毕竟是她的前夫,她再跟人怕你笑话她、骂她啊!哪个女人不想要贞洁牌坊,不想当贞妇烈女啊?!”雷仁声说罢,推倒了一棵高大、挺拔、结实的玉米杆儿。
“哦!”薛诗华仔细地琢磨他的话儿,后来觉得有几分道理。
“你还是出家当和尚去吧!为了我,也为了她!日后庙内香火不要愁,由我来供应!你总不至于狠心地、眼睁睁地看着她守一辈子活寡吧?!她守活寡,我当活鳏,这样多么可怜啊!这样,我们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了!求求你,你就成全大哥吧!”雷仁声苦苦地哀求。
“假如这样能使惠贞和你幸福,那么我二话不说,听你大哥的安排就是了!”薛诗华含泪点了点头。说罢,他站起身来,去扶那一棵被雷仁声推倒的玉米杆儿。
“你老弟真是一个仁义之人啊!假如日后我有了几个儿子,那么一定会送你一个的!‘苟富贵,勿相忘’,这是我雷仁声做人的原则!”雷仁声喜逐颜开。
“儿子是不愁没有的,老家我还有兄弟嘛!”薛诗华说罢,在玉米杆儿上轻轻地磕掉烟灰。
“儿子还嫌多啊?!这一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别让惠贞知道啊!”雷仁声拍了拍穿着藏青色细布长衫的薛诗华的肩头说道。这一件细布长衫是惠贞不久前亲自为他缝制的。
“唉!当初我为什么要射杀那一只怀孕的、美丽的獐子啊!难道这些都是报应吗?”薛诗华自言自语。
“你又胡思乱想了!这样头不痛吗?!来一点儿烟土吧,吸后就会觉得什么都是假的!老弟啊,凡事别认真;认真多烦恼,认真死得早。难得糊涂一下有什么不好呢?!”雷仁声皱着眉头说道。
“报应啊!报应啊!”薛诗华走火入魔,他旁若无人,径直向茂密的玉米地深处走去。边走边唱起了小调:
黄精伏苓何首乌,
苍术黄柏石菖蒲;
当归常归归身来,
蝉蜕木瓜石钟乳;
白牡丹,剪春罗,
雄黄白芨老陈皮,
细辛决明地南星,
远志天麻木鳖子。
从此采药深山中,
云深不知在何处。
木中君子我为伍,
留取丹心治顽痼。
冤冤相报何时了?
譬如朝露随日晞。
罪有应得始作俑,
法来人生如大梦!
可笑世人不明白,
争名逐利斗不休。
大梦归来说前世,
大梦归去空空然!
——
“好!好!断绝红尘好!我封你一个法号,叫:木君护法大和尚!你一定会升天当菩萨的!”雷仁声说话阴阳怪气的,与以前大不一样。
第二天一早,鸡叫头遍的时候,一夜未曾合眼的薛诗华就悄悄地起身出门,他要到桃花庵找老尼姑恳请她介绍出家之处。如有可能,再托她办出家为僧之事。
周遭一片漆黑,何处是路,路通向何处,需要他好好地辩认。他知道桃花庵位于安家庄的北边,只要方向不错,是一定能够找到它的。他踯躅独行,形影相吊,心里麻木,忘记时辰。
一早,林氏起来后,发现羊圈里的羊拥挤在一起,咩咩叫唤,想出门觅食,却被阻拦时,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诗华!诗华!诗华哥!”她屋前、屋后、屋内不停地叫唤。哪儿也没有她极熟悉的薛诗华的身影,她觉得自已的天塌了下来,自已的地沉沦下去。
“呜呜!诗华哥!你在哪儿啊?!”林氏边找边问,问树问花问草问石。
“雷大哥,你晓得诗华哥去了哪儿啊?!”林氏出门找了一圈之后,回到自已的屋内摇醒雷仁声问道。
“不晓得!他向来独来独往,他的事我怎么能晓得啊?!你去问一问三娃子吧!”雷仁声继续睡觉,装得挺像一回事儿。
“三娃子,诗华哥不见了!他去了哪儿啊?!”林氏哭着问醒眼惺忪的三娃子。
“啊?!”三娃子一骨碌爬了起来,“他去了哪儿啊?!我没有看见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边揉眼睛边答道。“也许他回家了!”
“三娃子,你别乱讲话啊,诗华哥他是不会一个人回家的!我去找他!我一定要把诗华找回来!他一定是怕自已拖累我,所以才离开我的!今生今世,我们永远不分离!活着要在一起,死了也要在一起!呜呜!
呜呜!呜呜!”林氏大胆地直言,毫无顾忌。
“我帮你去找他!你向南我向北,我们分头去找他!”单纯的三娃子不再贪睡了。
“诗华!诗华哥!你在哪儿啊!”跌跌冲冲,走走停停,浑身乏力的林氏经过近三个小时的跋涉,终于来到谷池岸边。
岸边空旷无人,水中波澜不兴。风景不殊,物是人非。形单只影,往事如梦。希望成空,林氏焦急万分。一顿眩晕,她倒在地上。
林氏不知何时醒来,醒来时水中有不知何人著的一池春梦。
“诗华哥,你在哪儿啊?!诗华哥,你真狠心啊!诗华哥,你想让奴家去死吗?!假如你愿意,那么奴家就去死吧!”林氏哭倒在地,她伏在地上说道。
夜深了,她才回去。
第二天,她睡了一整天。
第三天一早,她又来到谷池寻找她的诗华哥。找不到,深夜才回去。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天天如此。一直到夏末都是这样。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不在灯火阑珊处。平生无限伤心事,残梦依稀难寄鱼。
她的执着吓坏了雷仁声,他后悔不该逼薛诗华出家为僧。
“三娃子,你嫂子是不是疯啦?!”雷仁声反复地问三娃子。
“她像失去崽子的母老虎,找小崽子找得快疯啦!”三娃子实话实说。“雷大哥,我诗华哥去了哪儿啊?!”
“我怎么知道啊?!他有两条腿,他想去哪儿我能管得了吗?!”雷仁声瞪着大眼吓唬他。
夏天的最后一天,吃了一大碗猪头肉闹了一夜肚子的三娃子三番五次上茅厕。凌晨,他上茅厕经过大槐树时,头碰到了一具软绵绵的东西。他抬头仔细一看,吓得魂不附身。他拔腿就跑,边跑边大呼小叫:“有人上吊啦!快来救命啊!”
雷仁声闻讯,上衣、裤子、鞋子来不及穿就奔来救人。他一刀砍断绳索,然后扔掉镰刀双手抱住坠地之人。一眼瞥之,她不是别人,她是林氏林惠贞。
“妈的三娃子,你只知道跑,只知道叫,却不知道救人!万一救不活她,老子剥你****的皮!”雷仁声边解林氏颈上的绳索边骂道。
闻言,三娃子像一条丧家之犬,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呆在远离他的地方。
由于发现及时,抢救果断,林氏渐渐地有了气息。
“快拿水来!”雷仁声吼道。
“哦!”三娃子小腿弹到了屁眼沟,他快得似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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