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第三个故事.莉莉丝
此后过了不知多少年。
突然一天大街上的异族人多了起来，他们都穿着西装套裙，头发的颜色五彩缤纷。这片中华土地上的原住民，便半是鄙夷半是羡慕地叫他们“洋人”。
从人们口里我听到了些，说是西方的枪炮轰开了这东方古国的大门，于是，洋人们便络绎不绝地来到这片神秘的东方土地，贸易，传教，行医，或者……在这些冠冕堂皇的外衣下面，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呵，世道又乱了。
我不喜欢这些洋人，虽然他们许多人都有着灿烂的金发，但看着那阳伞下丝丝缕缕的金光，并不能让我想起秋日的麦田。
我仍只是长长地回想着青丝和南宫落冉的头发，纯金色的，淡金色的。是成熟的、和未成熟麦子的颜色。
这时我遇见了莉莉丝。暗夜里她的金发弯曲地盘旋在头上，如一条条细细的妖媚的蛇，在幽明的弦月下暗暗地蠕动着。看到我，她毫不客气地喊着：“喂，东方的狐狸精。我是夜之魔女莉莉丝，我喜欢鲜血横流的乱世。”
我不睬她，她便画了一个六芒星阵，暗黑的血痕把我囚禁在其中。然后她凑上前来，拎起我的尖耳朵，任我的四肢在空中乱抓，脸上是幸灾乐祸地笑：“别装蒜了，狐狸精，我知道，你听得懂人间的所有语言。”
“你想干什么？”我终于忍不住，瞪她。
“哦，只是想找个同伴，说说话，打打架。”莉莉丝笑得花枝乱颤，而我却恨不得一口把她的鼻子咬下来，“否则，一个人住在那间大房子里，真的太安静。”
这样我被莉莉丝带回了她那间有着花园阳台和落地玻璃窗的房子。我们每天都要打一架，因为我想逃走，而她总会用西方那些不知名的法术，把我揍得四脚朝天。
打架打累了，莉莉丝就用六芒星阵制造一个禁咒空间把我关起来，然后捧着本书，在我身边自顾自地念起小说。
那些小说我大都懒得听的，不过，有一个以狐狸为主人公的故事，着实引起了我的好奇。故事说的是一个异星球来的小王子，他见到了一只狐狸。狐狸说，如果你驯服了我，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如果你走了，金黄色的麦子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
听到这里，我微微有点失神，仿佛我又回到了千万年前，那时的我还在青丘山上，日复一日地望着山下袅袅炊烟和金黄色的麦田。于是我对女娲说我喜欢秋天金色的麦田，我说，它真的很美丽。
“狐狸精，我对你而言，是唯一的么？”大概是察觉到我的恍惚，莉莉丝垂下头来，顺滑的发丝如蛇般旋转扭动，碧绿的眼眸里闪着狡黠的光芒。看到我恼怒地别过头去，她便吃吃地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她脸色却悲重起来，默默起身，站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让夕阳把她长长的影子投射到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那影子，似乎有些沉，有些深刻。
慢慢地，她折过头来，对我讲了一个西方的远古故事。这故事里的人物，我似乎有在洋人们的《圣经》里看过，不过，她讲述的内容，却是我闻所未闻的。
故事里人类始祖亚当的原妻不是夏娃，而且九重天上的阿克天使莉莉丝。莉莉丝很爱亚当，所以希望自己也有人类的形体，而上帝拒绝了她。于是莉莉丝接受了撒旦的诱惑，加入了堕天使一族，在天使战争中失败，坠入地狱，成为魔女。
莉莉丝的故事很简略，她似乎并不愿直白地揭开自己的伤疤。说话的时候她始终高昂着头，眼中的落寞却一层层泛滥开来，如海水汹涌，冲击得我透不过气来。
莉莉丝并没有说出来，可我能感受到，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对我说：“对我而言，亚当是唯一的。”
从这以后我似乎不再那么讨厌莉莉丝，哪怕她天天强调着“狐狸精，我可是你唯一的同居女人”弄得我的确很心烦。
每个夜晚莉莉丝都要出去收集灵魂。我看得到那些痛苦的魂灵，大都有着枉死的前生，她用咒语把它们召唤而来，储存在一个透明的水晶容器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仿佛拥着自己的孩子。
只是，那被关在水晶容器里不得转生的魂灵，终日哀哀哭泣，闹得我心中惶惶。
并不知道莉莉丝心里有什么打算，却也无意间在心中忐忑不安。
在一个月圆之夜我终于挣脱了六芒星阵的缚束。这个日子九尾狐族的灵力达到巅峰，我偷偷地用法术御风飞行，跟着这个行走在暗夜里的女子。却发现她在河边的一处高地上，把灵魂们堆积成一座透明的高塔，在暗夜的暧昧下直直地耸入云霄。
巴别通天塔！我陡然一惊，难道，这莉莉丝真实的意图，是用这些冤死灵魂的怨气制造出一座通往九重天的高塔，引得魔族重回天界，再次向西方天使挑战？
我开始愤怒。我不想管西方天使恶魔的是非，不过，她利用东方土地上这些无辜魂灵，我决不能坐视不管，何况，当我望着那些被囚禁的魂灵们时，亦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许，他们中也有转生的青丝和南宫落冉。
我用法术袭向念咒的莉莉丝。她惊，侧身闪过，忙支起一道强大的魔法屏障，抵抗我的攻击。烛影曳乱，我不断以风火灵力冲击着她的魔法屏障，慢慢却发现她根本无意与我纠缠，只是默默凝望着巴别塔的形状和天上的星相。
我明白，现在的莉莉丝只是在拖延时间，很快，通天塔就要形成，魔族将踏着东方的灵魂走向天空，接下来，就是一场更大的罹难降临全世界，苍生嚎哭民不聊生！
而法力如此卑微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不能扭转，无可作为。
突然间我只觉得心痛如绞。仿佛最珍惜的一切，活生生地被从身边夺走，想伸手去抓，费尽心思了，却只能扑到虚无空气。
忽而看到星光一暗，月亮也似笼了一层薄纱，那透明的通天塔突然间扭曲了起来，明明昧昧的烟气间，仿佛有千万个声音在唱起了歌。
只是这歌声空明清朗，似纯洁童音，未沾一丝烟尘浊气。
“看来，已经净化完了。”如释重负地，莉莉丝向我微微一笑，她的金发依旧俏皮地垂到耳朵下面，面容上却带着诀别的哀愁。
她狠狠地敲了我一个暴栗：“狐狸精，你真笨，我曾告诉过你，亚当是我的唯一，那么，我又怎会伤害他的后人。”
风起。莉莉丝的长裙在虚空中狂舞。慢慢地她的身体在夜空中越来越透明，如浸水的油彩，不知不觉地浅了，淡了，最终，完全消失了痕迹。
这时我看到那些魂灵从塔中飞出，是纯白的，空明的，欢笑着在夜色里旋转飞舞，各自跑去寻找自己下一任的转生。
望着逐渐消失的塔我泪如泉涌，原来莉莉丝说她喜欢鲜血横流的乱世，其实，她所做的，只是用自己的咒语和灵力，净化那些充满戾气的怨魂，让他们带着纯白的，洁净的心，重新转生，迎接下一个全新的太平盛世。
曾经的美丽天使，哪怕犯错堕落为夜之魔女，依旧牵挂着每一个人类魂灵，对她来说，只要是亚当的后人，都有其不同寻常的意义。
这是莉莉丝的爱，莉莉丝的唯一。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也有牵挂的东西。其实我一直牵挂着这片我生息数千年的土地，否则，我又怎会为了几个魂灵与魔女拼死相斗。曾几何时，这片土地上丑陋的愚蠢的贪婪的胆怯的人们，已不知不觉走进我心里。
莉莉丝，你曾问我，谁对我来说唯一。
我现在终于可以给你肯定的答复，这片古老的东方大陆是我唯一的故乡，对我来说，它是不同于其他的、很重要的存在，不容任何人亵渎。
女娲娘娘，我还是不够聪明，千万年之后，我最终不再是当初那个冷静的旁观者。
只是，我很幸福，爱着这片土地，让他成为我的唯一，这样的我，十分幸福。
我久久不能言。这个时候苏莞终于别过头来，用一种安静温和的笑容望着我，我被她笑得心里发毛，干涩地咳了两声，不好意思地把头垂到桌子的水平线上。
从出生起，我也有一头金黄的头发。在人们异样的眼光里，我总是抬不起头来，到了十几岁，便把它染黑，早已养成了远离人群的习惯却改不了，宁可偏居一隅，做一个自由的职业作者。
总觉得这头与他人不同的发是前世的罪孽，总觉得，这样的自己无法坦然地与周围的人相处自如。
却从未想到过，这样的发色，其实和秋天麦田的颜色一样，很灿烂，很美丽。
“小莞，是那只狐狸让你给我看故事的吧？因为狐狸关心着这个东方大陆，关心这里所有的人们，所以，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人不开心吧？”想明白了些什么，我抬起头，微微地笑，“你说，我是不是莉莉丝净化的魂灵转世？我拥有和她一样颜色的头发呢。”
正说着，我突然在甜品店外的玻璃橱窗后发现一只小狐狸，雪白的毛，滚圆的身体，碧绿的眼睛里闪着睿智而恳切的光……我忙迎上去，走到窗前，却只发现窗外白花花一片柏油路，似乎，什么都没存在过。
“不知道啊。”身后，是苏莞意味深长的笑声，“不过，生在太平世界的我们，其实很幸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