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第一个故事:青丝
我已经记不得,遇到青丝时,那是人类历史中的什么朝代。老实说,几千年来我看过了太多故事的开始和结束,而且,那些帝王将相的所谓丰功伟绩,对于一只冷眼旁观的狐狸而言,看到的也只有和平年代兴建宫阙的民夫泪,或是战火中奔逃迁徙的百姓苦。
所以,在我的记忆中,真正留下印象的,便只有那几个清丽的影像,虽已说不清朝代时空,但只要想起她们,却仍能记得她们身上褶裙的每一个皱痕;她们微笑时,唇边浮起酒窝的可爱形状;当然,还有我跟她们共度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刻。
这些影像里,最早出现在我生活中的,是青丝。其实青丝的头发并不黑,她是个西域来的胡姬,有一头灿烂的金发。我记得初见她的时候是一个落雪的清晨,初升的阳光照在她雪亮的头发上,那顺滑的光泽霎时间让我想起我喜欢的麦田。这时她看到了我,很欣喜地把我捧在怀里,用波斯话嘟嘟囔囔地说这是只多么漂亮的狐狸呀。
其实我本来想从她手心里逃掉的,不过,狐狸也是有虚荣心的,听到她这样赞叹我,于是我用爪子搔了搔头皮上的毛,乖乖地赖到她怀里去。
不管怎么说,青丝的头发很美丽,而且,她身上的毛裘,也暖和得紧。
我跟青丝一起度过了三年。对我而言时间只是一个概念,哪怕看着青丝嫁人生子,头发渐渐花白,也只是我漫长生命里的渺小一瞬。
可我却用了上千年的时间去怀念那三年。后来我无数次地想起这个当垆卖酒的胡人少女,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我趴在她怀里,把毛茸茸的耳朵蹭到她脖子上,听她用波斯话絮絮不断地给我讲她的故乡,亲人和小女儿的隐秘心事。
那个时候我也曾在心里暗暗窃笑她的无知,比起我这只通晓人世智慧的千年狐狸,她的那些小小喜悦和小小烦恼,全都是那般地愚蠢而不值一提。
可是,不知为何我不讨厌青丝,我甚至想着,若能这样,一直一直待在她身边,看着她的卷发在风里飘扬如麦浪翻滚,似乎,也不错。
可青丝在一个夜晚倒在了血泊里,温热的血染红了我的白毛。那个夜晚当我在惺忪中睁开眼睛,四周便只有满满的血红。夜风里扑面而来的是冰冷的血腥味,一点一点地刺激着我过分灵敏的鼻子。这时我才知道为什么我为何能这场屠杀里睡得香甜,因为,在整个过程中,青丝都把我紧紧压在身下,不让凶手们发现我的踪迹。
后来我费力探访过青丝的死因,似乎是因为得罪了一个将军家的豪奴。这坚贞节烈的女子,在酒肆当垆劈面拒绝了垂涎她的恶奴,而最终,导致了这一场横祸。
呵。又是一个薄命红颜。我轻轻地叹,这样的故事,其实在千百年间,我不知曾看过多少。
只是青丝,她有着一头秋天麦田一样颜色的头发;她曾絮絮对我说过,那些只属于我和她的秘密;在她死亡的霎那,她始终记得保护我……还有,我脖子上那搓白毛,永久地染上了她的血,无论怎么洗,也弄不干净。
当然,我没有为青丝报仇,因为我答应过女娲只做一个凡界的旁观者,再说,我对凡人的这些欲望纠葛,真的没什么兴趣。所以,黑夜里,我在明明灭灭的烟尘中离开了青丝居住过的那座城。
不再回首。但每当看到那麦子金黄时,就不由得想起那个胡人少女的长长金发,那么柔顺,那么长。
从苏莞惆怅的表情,和记事簿上备注的汉乐府诗上,我猜到了青丝事件确切的年代。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
“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这乐府诗,我少年时代也曾读过。诗里年轻的胡姬,面对豪强的轻辱,严词拒绝是多么坚定铿锵。诗人们只看到她一时的高贵坚忍,却未想到,一个卖酒的异域女子,在那样的世道上,真正地藐视权贵,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想必,有着这样不屈善良的灵魂,才使得青丝如秋日麦田的金发,长久地照亮着狐狸的眼睛,灿烂辉煌,永不黯淡。
暗自想着,我开始读记事簿上的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就连博学的苏莞也无法解释清楚年代的,或许,我们也不需要知道年代和地点,只要明白,这是一个曾经发生过的江湖故事,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狐狸的第二个故事:南宫落冉
我承认,见到南宫落冉时,我第一次为人类的美所折服。灿烂的金色在碧空中飞扬,银光如水银般从金色间倾泻而出,铺天盖地地扑向目瞪口呆的对手。
血从对手喉咙里涌出,开始只是浅浅一线,瞬间,便四散地飞溅起来,鲜艳,汹涌却残酷。
回头,我却在那执剑的女子手上看到了金樽。
她把血红的波斯葡萄酒倒进嘴里,还剑入鞘,口中,竟唱起了歌。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李太白桀骜不羁的诗句,被这高亢的女声且歌且吟,一身锦缎薄纱,遮不住她宛转腰肢,曼妙动人。
有锦衣仆役上来,拉住那女子,生生把她拖进轿子,她亦不反抗,只是仍有空灵落寞的歌声从轿中传出:
“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于是我好奇了,我想,这个能把中原剑术用得如此精妙甚至梦幻的女子到底叫什么名字呢,她为什么要在杀人之后饮酒唱歌呢。
更重要的是,身在中原的她,为什么有一头让我想起青丝的金色长发呢,虽然,仔细来看,她的头发颜色淡一些,像不够饱满地,未成熟的麦子。
不过,还是很漂亮,真的,很漂亮。
我化成了一个白衣男子。这是我在几千年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化身人形。我用我千年的智慧骗过了所有人,让他们以为我是个旅行的游医,于是有人请我给南宫世家的小姐治病。
这样我见到了南宫落冉。
她就那样地坐在帘子后面,坐在氤氤氲氲的檀香和烛火里,安静地,温和地,丝毫没有执剑狂歌时的那股戾气和傲气。淡金色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脸上肩上,犀利深邃的眼眸里,散着一种微青色的异泽,轻飘飘地向四周弥散着。
“冰毒。”我有些惊讶,这种西域雪山中的蟾蜍剧毒,怎会降到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身上,而且,依照凡人的医学常识,此毒无解,中毒者,不久,便会心脉剧痛而亡。
“你是第二个知道这种毒素的人呢。”南宫落冉挑起帘来,这次我看清楚她的脸色苍白如一片薄纸,“当年,有个西域高僧为我诊治,便教了我护心内功,将毒素从心脉向周身逼走,勉强留得一命。不过,从此我便日日全身筋脉疼痛,就连头发,也不知觉间,由青丝变成黄发。”
我一怔,想说几句安慰话,却都生生堵在了胸口,只憋得心里一阵气懑。
“我留你在我身边为我诊疗吧,”说着,南宫落冉费力地用手支起身子,“所有见过我病容的大夫,都被我父亲灭了口,包括那个西域僧人。呵,南宫世家的女儿,怎可有一头不吉利的黄头发,那真是——有辱门楣。”
这一刻我在南宫落冉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无奈和真切的善良。她望着我的那种眼神,和青丝捧着雪地里的那只小狐狸一样,柔和、温暖而抚慰人心。
如果能在武林野史上找到南宫落冉的传奇,也许会提到她曾迷恋一个年轻的白衣医者。不过请相信,我和南宫落冉只是普通的朋友,甚至,在她每次负伤归来时,我也未曾用法术为她减轻一时半刻的痛楚。
一旦越过了旁观者的界限,便会越陷越深,最终,完全沉入凡人的世界,不能自拔。我的同族苏妲己就是最好的教训。
我不要当苏妲己,我只想注视着南宫落冉的翩然身姿,看她御剑乘风衣袂飘扬,看她金发灿烂银剑如雪,看她一次一次地,在得胜归来后,高亢地歌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那时的南宫落冉,美得我眼花缭乱。
人生得意须尽欢,南宫落冉的欢,也只在决斗胜利的那刻。接下来她浑身伤痕筋脉疼痛,咬着枕头在床上翻滚的情景,也只有站在床幔外的我能够看到。
不过,正因为南宫落冉的绝世武功,她才能在南宫世家生存,否则,顶着一头不吉利的黄发,估计早与那些给她看病的医生一道,在人间消遁了痕迹。
而她和我活命的代价,就是她所有的功劳,都要记在她大哥南宫落笙头上。
我偷偷调查过,南宫落冉身上的毒,是她大哥的暗害,那个世家长子看着这个资质过人的妹妹武功精进,不日就要超过自己,便派人送了冰毒给仇家,让她在比武里中毒受伤,从此一病不起。
我问南宫落冉,你可怨。
南宫落冉说她曾怨过,不过后来,看到许多被邪派戕害的苦主,都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大哥面前谢恩,便觉得,那些血腥而倦怠的战斗,其实,也值得。
“所谓侠义,本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字眼。”喃喃自语间,南宫落冉凭栏而望,秋日淡黄的雏菊落了满园,风吹过,地上的菊瓣便飞起来,落到她肩上脚上,和她满头的黄色融为一体,“我只是为那些流着泪的、活生生的人而战。我想,因为我的剑,总有一些人,他们可能会幸福一些。那些人里,包括你,大夫。”
“大夫,你的眼神很淡漠,仿佛世间一切都走不进你心里。”说着,南宫落冉回头,给了我淡淡的一笑,此时她的笑容宛如深秋里凋落的菊瓣,“不过,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些对你很重要的人,你会为他们痛苦,也因他们的笑容而幸福……”
突然之间我有些惶然,第一次我感觉到,的确,这凡间也有些人,不知不觉间走进了我心里,让我哪怕能猜到他们的后来,仍在无意识中开始去担心他们的命运,在心底深处,慢慢地因他们而欢喜,而揪心。
比如青丝,比如南宫落冉。
我没有去终南山看南宫落冉最后的一战。她的对手是叱咤风云数十年的魔教教主,我也知道在那场战役里她的金发银剑以及漫天淋漓的鲜血一定会交织成一幅凄绝华美的画卷,引来歌者诗人数十年仍不断传唱。
我不愿猜测她会不会赢,也不欲知道她会不会在胜利之后高举金樽继续地唱着“将进酒,君莫停”,我更不想看到,哪怕得胜了,她的家人也会趁机偷袭,让这个再没任何利用价值的黄发少女成为冰冷的尸体。
是的,我害怕知道南宫落冉的结局。我看过千年变幻白云苍狗,却独独不愿面对这样一个江湖女子的落幕时刻。
南宫落冉说,一切都走不进我心里。可是她未想到,在她说出那句“包括你”的时候,我就再也无法从心中擦去她的影子。
觉得自己脸实在绷得太紧,我深吸一口气,不过,呼出来的,仍是怅怅的叹气声。抬头看苏莞,她举着饮料杯,宁静地望着玻璃窗外五色的阳光,眼底依旧是那种让我羡慕的波澜不惊的淡然。
朦朦胧胧的,有一种宿命感从白纸黑字里涌出,袭上我心头,轻轻在我心里一抓,仿佛牵引着我似的,让我不自觉地更想知道下面的故事。
按着胸口,我平复下心情,继续把狐狸的故事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