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古寺的钟鸣像是要把人的心敲空一样。历经沧桑的寺院中活跃起来,和尚们的诵经声和木鱼声纠缠不清,整座山都像是被这种宁静包围。每天都这样开始,却每一天都不一样。
昨夜山中又下雪了,江水被师傅叫出来打扫积雪。自己来了这寺院中才半个月多,抱着什么心情来的,他至今都没有忘记。对于自己的家人,他从来不想提起,那段记忆有多痛苦,只有他感受得到,每次想起来都会沉重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自从他降生那一刻,就注定会带给身边的人厄运,接触过他的人都没有好结果。他的父母皆是一夜之间暴毙惨死,接生的姨姨也没有幸免,得了一种怪病,丧失了心智,浑身长满了怪鳞,被村民当成妖物烧死。从那之后便再没有人与他亲近。人人相传他就是第二个燕屠枉,罗刹转世,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村民们打算趁着他熟睡之间把他烧死,可不想,进了他屋子的村民,全都没有出来。村民们更加害怕了,以为他是吃人的魔王,一夜之间全都搬离了村子。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面对的只是那一片荒凉的空村。他一个人上路了,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走的时候,没有怨恨,他只是觉着,村民们的不幸,都是自己的降生造成的,既然自己拯救不了他们,那就只能远离,他不想再伤害任何一个人了,也不想要自己,真的变成那个嗜血的邪圣。
可老天故意与他开玩笑,当他来到咸阳城之后,那个会给身边人带来厄运的魔咒,仿佛自己解除了一般。他小心翼翼的与身边的人交往,害怕哪一天自己会伤害到他们。但日子过的很平静,他也很充足,虽然老板娘对待他们下人都很苛刻,但是他却很感激了。看吧,他也能善良,也可以被人接受。
但是为什么,却伤害到了自己最想要保护的人。
只有自己离得远远的,才能保护到她。
浅溪姐姐,
我骗了你,
我的离开,
才不是去修炼什么武功。
我只想让那个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世间温暖的人,
能够平安。
这是他一直没有说出的话。现在没有人能找的到他了。那晚,他去央求季岚,让那辆马车送他出城之后,就放他一个人离开。
“小师弟,又被罚扫寺院啊。”彦修是大他一代的大师哥,这个寺院里,老方丈年纪大了,已经交给大师哥监管新进的小和尚了。而彦修却总是仗势欺人,自己闲的自在,却把重活都交给师弟们做。
江水低头扫着雪,没有回答他。
“呦呵。不理我。欠揍了是吧?”彦修弯腰捡起地上的另一把扫帚,握着后端,就要打过来。
江水连躲都没有躲,本想着闷声挨他打一下,让他消气就好了。可是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一下子就把他全身贯穿。那一瞬间,身体不受自己控制,抬手执起手中的扫把,直接击了出去。
“啪——”彦修愣在原地,看着手中只剩下半截的木棍,再望着一脸杀气的江水,刚才的气势一瞬间就没了,两腿害怕得发抖。
“你、你、你要干什么。”彦修连忙后退了好几步。
江水的眼眸中映出一片血红,面无表情的像是木偶。完全不是自己印象中那个忍气吞声的温顺师弟。
眼前的景象一阵模糊,连自己的神志都控制不了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身体中的力量猛地抽离,胸口像是被匕首刺了一刀。江水摇摇晃晃的站稳身体,伸出手来捂住剧痛的左胸口,看都没看眼前吓得呆了的彦修,连忙跑回了自己的卧房。
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江水就浑身没了力气,靠着房门一点点滑下去。气息变得不稳定起来,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手心一阵滚烫,好像有人在挖自己的心脏一样。江水拿开手掌,解开上衣,就看到左胸口豁开一个小口,能看到自己心房的位置。奇怪的是,并没有鲜血流出来。他的心脏空了。
江水看着镜子中自己的样子,骤然长出的白发,胸口若隐若显的黑色花纹,变得昏暗的瞳孔。想起季岚临走时对他说的那句话。
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该来的还是来了吗?他看着镜子中连自己都快不认识的那个人,凄凉一笑,瘫坐在地上,及腰的白发披散一地。最终还是要变成那个不老不死,残害世人,人人不敢接近的怪物吗?还不如自己了断的罢。
他捡起地上碰落的短刀,朝着自己的胸口刺去。
血液喷溅出来,
胸口一阵刺痛。
他低头拔出短刀,那伤口转瞬之间便愈合了。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没有心脏了。不会再害怕死亡,世间皆覆,唯他不灭。
我这个样子,浅溪姐姐,
你会讨厌我吗?
“哈哈哈——”深山古寺,他笑得凄凉。
丞相府——
吕不韦双手撑着书案,盯着案上在月光下熠熠发光的龙玺。皱着眉头思索良久,终于露出一个隐晦的笑。
这枚国玺,是他夺得帝位重要的棋子。那个女人还要小心提防才行,若不是会些手段,怎么能在宫中潜伏那么多年,甚至精通易容之术,盗了国玺逃跑,还学会了李代桃僵,找了一个宫女易容成她假死。连仵作都找不出一点破绽。只不过留着她还有用,不然自己绝对不会冒着那么大险留一个毒蛇在身边。事成之后,那女人必定要第一个处死。
他要名正言顺的当上这秦国的皇帝。
突然间,窗外闪过一盏白光,一个女子的身影翻窗跃进来。下一刻刀刃已经抵在他脖子上,脖子上的皮肉突然被划开,一抹血迹染在他的衣领上。
他连躲闪都没来得及。挽莳一身男人打扮,穿着夜行衣,刀尖还带着风雪的凉气。
要是以往,吕不韦此时早就吓得腿软了,可今天不一样。他早就看出挽莳对他有恨意,料到她会来行刺,所以做好了准备。
“身手确实不错。就是性子急了点。”一直隐匿在暗处看着这一切的潘若莫突然冷声道。
挽莳完全没有察觉到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手中的动作顿了顿。
潘若莫从墙角的位置走出来,手中还握着一盏小茶杯,完全不紧张的样子,悠闲地抿了一小口茶,眼神平静的瞥了她一眼。
吕不韦的安危和他没有关系,他当然不挂心。只不过,现在他们还是合作的关系。
“你是谁?”挽莳从腰间抽出另一把刀指着他。
“西域长王子潘若莫。”潘若莫右手搭在左肩,微微鞠躬。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挽莳听说过潘若莫。他是城府如此深的一个人。
“我不会回答下人的问题。”潘若莫走到他们眼前,拿起茶杯轻轻又喝了一小口。
不得不承认,西域的人都长的很美。比起中原人棱角分明的面部,他们长得更精致一些。
“你、”挽莳被他的话激怒,却一时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气势强硬的说道,“我杀了他!”手中的刀锋更深了几分,刀刃就抵在吕不韦的喉咙下,吕不韦连唾沫都不敢咽。
“随你。”本以为可以威胁到他,没想到潘若莫听了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挽莳没有杀吕不韦,手中的刀刃也没有挪动半分,眼睛定定的看着潘若莫。
“哥哥。怎么这样无理,吕大人和我们还有要事相商呢。”突然一双手搭在了挽莳的肩膀上,一个身着异族服装的妖艳女子这样说道,却是一副看好戏的态度。这个女子称呼潘若莫为哥哥,看样子,她应该就是潘安娜了,西域国王唯一的女儿。
他们出现在这里,莫非是西域国王派他们来的?这吕不韦难道私通外敌?看样子自己今夜是不能杀那老贼了,现在自己都已经自身难保。挽莳想着,慢慢把刀抬离吕不韦的脖子,后者重重呼了一口气。
“哟。别走啊,今日我们就是为你来的。”挽莳准备出去的时候,潘安娜扯住她的手腕,尖尖的指甲划得她生疼。
“她就是那个会易容术的女子?”潘若莫平淡的语调中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疑问的语气。
“正是、正是、”吕不韦用手捂着脖颈上受伤的地方。
潘若莫听闻走过来一把扯下挽莳脸上的黑纱,夺过挽莳手里的匕首,在她的脸颊上划了一道。那张小家碧玉的脸上顿时多了一道丑陋的伤口。挽莳眼中的愤怒转变为痛苦,伤口涌出的鲜血顺着她的下颚流淌到洁白的脖颈上。
“啧啧。哥哥,你下手轻一点啊,这么深的伤口,肯定要留下疤痕的。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啊。”潘安娜眼中流露出的惋惜那么虚伪。
“哐当——”潘若莫丢给挽莳一个方盒,说道,“易容成你刚才的样子。”
好狠。为了验证我的技术,不惜毁了我的容貌。
挽莳抑制住自己的愤怒,清楚自己的身手大不如这两个人,默默地打开药箱,照着他的话做。看着铜镜中那张熟悉的脸,此时正顶着一张永远都会留在她脸上的伤痕,她就不禁握紧了拳头。
总有一天,
我要让所有伤害我的人,
生不如死。
只是一刻钟的时间,挽莳的容貌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潘若莫看着那张挑不出一丝破绽的脸,生平第一次露出震惊的神色。他抬手甩了一个耳光,扇在挽莳刚才被划伤的那半边脸颊上,再看那张脸,除了印上了手掌状的红印,什么痕迹都没有。
“怎么样?”吕不韦谄笑道。
“不错。”潘若莫端详了一会说道。
“何止不错啊。这是我见过最完美的易容。”潘安娜捏住挽莳的下巴,凑近了仔仔细细的看。
挽莳的眼角流出一道清泪,面如死灰的看着令她深恶痛疾的三个人,她挨了耳光的那半边脸颊,疼得刺骨。
“张嘴。”潘若莫从怀里拿出一个拇指高的小瓶,瓶口封得死死的。
挽莳看着他手中的黑色药瓶,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猛然睁大,神情崩溃的看着潘若莫,那种眼神中带着乞求。挽莳确实见识过那黑瓶中的东西,甚至还见识过服了那种东西的人发作时的惨状。她的父母,都是那么死的,她怎么会忘记,她这辈子都不想见到那东西。
那瓶中装的是西域毒蜘蛛的虫卵,吃下这虫卵的人,就要忍受噬心的煎熬。虫卵会在人的体内存活,依靠啃噬人的血肉生长,无法排出,每每发作,服用了虫卵的人只能忍受这种痛苦,一直到自己被啃噬殆尽。毒蜘蛛会在人的体内繁衍,而且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它们并不会啃咬致命的地方,它们就像是有思想一样,慢慢消磨人的生命。往往这种剧毒,是西域制裁万恶之人的刑罚,让人求死不能。
“不、不——唔。”挽莳挣扎着反抗,想要逃跑,只能是徒劳,眼睁睁看着那恶心的虫卵被灌进自己的嘴里。
潘若莫满意的把空瓶扔在地上。
“呕——”挽莳连忙跪倒在地,用力呕吐着,可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你就别白费力气了。既然进了肚子。这宝贝蜘蛛卵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弄出来的。”潘安娜撩了撩耳边的头发。
“你们要我做什么。”挽莳狼狈的抬起头,凌乱的泪痕还挂在眼角,声音微抖的问着。
“很有觉悟嘛。”潘安娜走到椅子前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说道,“这毒每发作一次都比上一次要更疼痛十倍,每隔七日发作一次,只有我和哥哥有药抑制。从此以后,你就要听凭我二人调遣,每次的解药都是到了日期才会给你的,但前提是你乖乖听话。”
“不要想着自我了断,若是被我发现一次,那就要罚你一次。”潘若莫在一旁补充道。
“我们要你易容成这个样子。”潘安娜摊开一卷画像,上面的女子面容清秀。挽莳看到后心里一惊。
唐浅溪?
怎么是她。
“让你做什么,照着做就是了。不准多嘴。”潘若莫的目光变得冰冷。
“是,挽莳明白了。”
“嗯。”潘若莫复杂的看了她一眼,对着潘安娜会心的一笑。
“你下去吧。我和两位贵客还有要事相商。”吕不韦说道,“以后每隔七日,你就来这里向我领药吧。”
“是。”挽莳慢慢站起来,双手在衣摆下紧紧握成了拳头。
屋子中只剩下三人。
“明人不说暗话,丞相大人,您觊觎皇位恐怕很久了吧?”潘安娜说道,手指摘下一颗葡萄放在嘴里。
“二位说话可要谨慎些,小心隔墙有耳。”吕不韦收起一脸媚笑,板起脸说道,“那我可就开门见山了。我需要皇位,你们也想要继承大统,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强强联手,各取所需。”
“我倒想听听,大人想怎么联手。”潘若莫突然打断道。
“当然要有计划。既然两位都把话挑明了,那么我们就一起走好这步棋。”吕不韦故作神秘的俯下身,三个人凑近围在一起,悄悄商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