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燕屠枉正坐在唯一没有熄灭的火堆旁,微弱的火光已经不足以照亮洞穴,没有消散浓郁的血腥味闻的人想要作呕,他背对着我,发尖湿漉漉的,应该是出去过,融化的雪水把他单薄的衣衫打透了。恍惚间看着他的背影,我总能感受到一种与世隔绝的沧桑感,那不是这具身躯原主任才有的情绪,那是燕屠枉从未给世人所见到过的,真实的一面。
“过来。”燕屠枉随意的把手肘撑在膝盖上,脊背上还有沾染的血迹,他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我醒过来了。
我以为燕屠枉会趁着我不省人事这段时间摆脱我,却没有料到他留了下来。对于这个人,我了解的太少了,但是我肯定的是,这个世人憎恨的杀人恶魔,似乎没有那么绝情。
听见他叫我,我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脚下却像是踩在棉花上,站不稳,晃了几晃,才好不容易站住。身上的神经就像是觉醒过来一般,该疼的地方更疼了。我低头看了看,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血迹,污迹,甚至还滚了一身泥沙,若是能照到镜子,怕是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
察觉到她的状态很不好,燕屠枉皱了皱眉头,制止住那种想要过去扶她一把的心情,把脸侧过去,微怒道,“怎么,聋了吗。”这才是自己应该对她的态度。
“没,咳、”我急着辩解,刚说出一句,突然胸口一阵钝痛,嘴巴里涌出一股苦涩,口中就被鲜血灌满。我连忙伸手把嘴巴捂住,一口鲜血咳在了掌心,嘴角晕上了血迹。
燕屠枉把眼光瞥向别处,却一心留意着她的动静。
我看着燕屠枉顶着潘若憨那张完美的侧脸流露出不满的神情,连忙亦步亦趋的走到他身旁,其实仅仅只有几步路而已,我却每一步都走的艰难,脚踝疼得像是脱臼了。
“你没事吧。”我走到他左手边的位置上,找了一块干净的地面坐下,热切的目光朝着他身上看,似乎一定要看出什么来似得。
燕屠枉其实是厌恶人类对他那种打量的目光,他感觉就是再看小丑一般。但是这次却怎么也厌恶不起来了,一定是自己太累了,不想顾及吧。
“呵。”他只是嗤笑一声当作是对我不屑的回答。
我当然没事。
“给。”我解下身上的一件外衣,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披在他的身上,“披着吧。我起码还有一件衣服保暖,你什么都没有穿,会着了风寒的。生病的话,我照顾你一个大男人可是很头疼的。”更何况你还受着伤,感染了会很疼的。
燕屠枉垂下眼睛,盯着我给他披上的披风,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乌黑的眼底在摇曳的火光中忽闪忽闪的,我有一种错觉,他就像是一只受了伤害的小兽一样,那双漆黑的眸子一直都是清澈的,小心翼翼守护着自己最后拥有的,那一丝温暖。他没有推开,只是盯着那披风看了一会。没有理我。
我看着他小小的改变,不禁悄悄匿笑。你一点也让人讨厌不起来呢,就是太敏感了,为什么不试着让人接近你。眼角余光一瞥,我看到了他手腕上一个深深的血洞,嘴角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疼吗?”我眼神一直盯着那个触目惊心的血洞。这样子都要逞强吗,其实是疼的吧。就算是堂堂邪圣,也是有血有肉的吧,一定是很疼的。虽然这不是你的身体。那么巨大的铁链,你是怎么挣脱的,又是怎么把那根深深贯穿你手足的铁刺拔出来的。我眼底的心疼远远胜过发现伤口那一刻的震惊。
燕屠枉注意到她看自己的眼神,心底像是被什么狠狠一撞,却不以为意的回答道,“你要试试?”疼,嗯。我感受到了,但有什么比心痛更疼的,那种滋味,才叫疼。
“我才不想试,你也不能试。”我伸手把他的手腕拉过来,用布条缠绕好,“这虽然不能起什么作用,但是最起码这样看起来更安心些了。”
“……”他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完全不在意我是否在为他包扎。
“这里没有吃的东西,我一会去融些雪水,你先喝一些。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他的目光看着我,我却始终盯着他的伤口,包扎完这个,我又拉过他另一只手腕。
“我不会跟你回去。”他突然说道,呼出的气息打在我耳边,暖暖的,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温度。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他,他的眼神正飘忽不定的盯着那堆挣扎燃烧的火焰,“为什么?”我嘴巴张张合合却只能问出这句。你不回去,我就没办法证明他的清白。
“这是我的事情。”我不会为人类做事,更不会替人类去证明什么。燕屠枉转了转手腕。
虽然我很庆幸这个人人谈之色变的邪帝能够心平气和的和我说话,但是我所期待的远不止这些。
“至少,相信我一次。”我还不想认输,明明人已经找到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
“我会告诉大家燕屠枉,他不像世人相传的那样,是大家误会你了。我所知的那个燕屠枉,是一个不会把我丢在危险之中的人,才不是嗜杀如命,人人得而诛之,谈之色变的邪圣。他在关键时刻,出手救了我一命,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一直守在身边,等着我醒来。”我说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件事,只有你能阻止,求求你……”
“够了。”真是愚蠢,我没有你想象中善良。你说的大错特错,那个燕屠枉,就是世人口中的恶劣之人,他是不会获得认可的。
燕屠枉一把挥开我,扯下披在身上的披风,狠狠扔进火焰里。火苗被扑得瞬间压了下去,继而又窜起来,缠绕在那间污浊不堪的披风上,燃烧了起来。他看着那堆火焰,肆意的大笑起来。我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升腾起来的火焰和燕屠枉突然的暴怒。
“呵。再也不见。”燕屠枉拢了拢耳边的乱发,转身就走了出去。
“不要!”我不顾脚踝的刺痛,猛然扑过去,却脚下一绊,狠狠撞在地上。我深知以我现在的状态是肯定是追不上不了他的,但是,我更没有办法就这样放他离开。
起身追了出去。
燕屠枉运气匿身在雪地里,回过头盯着洞口处踉踉跄跄追出来的姑娘,她双手撑在地上,几乎是爬出来的,仅仅穿着那一件纯白色的薄裙,焦急的环视白皑皑的雪地,眼神中深深地无助绝望。他想起来这个女孩为自己披上的那件披风。
你是没有脑子吗。我怎么会冷,你应该自己披着。
我的伤口就没有感染过,从来没有着过风寒。
根本不需要你照顾。
挡在我前面简直是愚蠢的行为,活该你受这么重的伤。
有必要这么拼命吗。
我从来没有体会到还有一个人值得自己为他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的感觉。
我活该孤独。
既然这样,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不会这么执着了。
他悬空在半空中,看了一眼脚下冻结的冰河,眼底闪过一丝晦涩。掌风一凛,冻结三尺的冰河瞬间被击碎,他微微上扬了嘴角,一块巨石被他从山壁上打落,坠入水中,发出巨大的落水声。他看向那个小小身影,期待着她的反应。
就这样吧,以为我死了。
我的手指死死扣住雪地,突然骤降的气温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看向四周,果然和料想中一样,我没有看到燕屠枉的身影。太自不量力了。
“哗——”我听到水花喷溅的声音。
那条冰河……
我瞳孔一缩,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绷紧身子,终于站立起来。寒风像是要把我赶回去一样,刮得迅猛,我连忙朝着记忆中来时遇见的那条冻结上的冰河的位置跑去。
我看到前方被水流冲击的起起伏伏的冰块,脚步越来越急促,一个不稳,直接扑倒在雪地上,手心划过尖锐的冰棱,殷红的血液流淌在雪地上,那一小块银白瞬间被染红。
我只是擦掉了晕开在掌心的血迹,就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岸边朝着冰河中心望去,“燕屠枉!”
“燕屠枉!你上来吧,我不会逼你了!”
“燕屠枉!”
“燕屠枉……”
“求求你,求求你,上来吧……”我的手紧紧攥起来,指甲扣在手心,鼻子一酸,我的脸上就多了两道滚烫的泪水。
唐浅溪,你真是个祸害。你谁都拯救不了,还想要害死多少人。
我只是,想要做一些什么。
却,
高估了自己。
唐浅溪,你一直追逐的信念呢。
我只是,想简单的守护就好。
我不够强大,
只能放低姿态去乞求。
我还真要谢谢老天呢,
把我生的这般无用,
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谁都无法保护。
我的哭声由呜咽变成了嚎啕大哭,哭得那么伤心,听到那哭声的人都会萌生出一种想要把全世界都送给她的心情。
他站在高处,看着她因为哭泣而不停抖动的肩膀。那哭声让他有些动容,几百年来头一次有这样心烦意乱的感受,那个姑娘之所以会这么伤心,都是因为他。只是,他的目的达到了,他该离开了。
我的哭声突然停住了,看着眼前暗流汹涌的河水,我突然站了起来。
他落水了,我要去救他上来。
我深吸一口气,猛的向后退了一步,起身跃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让人窒息的温度,寒冷贴着我的每一寸皮肤,像是要钻进我的骨头里去。凉的刺骨的河水把我包围起来,它们灌进我的嘴巴、耳朵,冷却麻木我的神经,我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极度的排斥那种感觉,深深埋在心底的恐惧,与脑海中的记忆重叠。这是我再一次体会到的痛苦,我仍记忆犹新的是,训练中被从高空抛进深海的感觉。那么绝望,那件事以后,使我畏惧下水,我生怕那段不好的记忆被唤起来,不过还是发生了。
也是因为那件事,我没办法去学习游泳,我在水中不敢呼吸,不敢乱动,总是差一点就憋死在水里。现在我更没有办法战胜心底的恐惧,只能不断地在水中摸索,可是在冰凉又漆黑的水中,我摸到的只有令人绝望的水流。渐渐地,我的耳边开始嗡嗡的轰鸣,突然袭来的困意让我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可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隐约感受到一个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周身的水流由平缓变得湍急,我就要被水流冲走的时候,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进一个坚实的怀抱,只可惜在我还什么都没有看清的时候,终还是没有坚持住,睡了过去。
燕屠枉也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放弃了就要成功脱离那个女孩的机会,在看到她无力的被水流冲走的时候,想都没有想就跳进那水里。
这水,真凉啊。
愚蠢的女人,你不怕冷吗。
不会水还要下来救我。
你真是脑子进水了。
为我这个罪人,
真的值得吗。
他抱着昏迷过去的唐浅溪从水中出来,重新走进了那个洞穴。
那团火焰烧起来了,洞穴里变得暖和极了,而那堆火苗下面,埋着一小堆还没烧尽的披风。他一手抱着唐浅溪,另一只手一挥,把那件半残的披风从灰烬里抓出来。
怀中的人被放在地上,浑身冻得僵硬,湿漉漉的头发搭在前额。他小心的帮她拨开那几缕头发,一张清秀的小脸被河水冲洗干净了,比刚见她的时候又好看了几分。他端详着那张脸,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一下她因为害怕而紧紧闭上的眼睛,指尖小心翼翼的划过她五官的轮廓,很柔和的线条,女孩子的轮廓。
突然,他的眉间皱了皱,他手指迟迟没有碰到的地方,在她的脸颊上,一道浅浅的划痕。他运了运气,手心覆盖在女孩的伤痕上,缓缓抚过,再一看,那伤口已经愈合如初。燕屠枉没有注意到,自己看着她睡颜时那种流露出的温柔。
恍惚间,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撩开她湿透的衣裙,入目的皆是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伤痕。
心中微微一动。
是自己太偏执了,怎么对她发了那么大脾气。明明她已经浑身重伤,却一直都在照顾自己;明明听说过自己的恶行,却毫无芥蒂的对自己好;明明最应该关心的是她自己,却在醒来的时候还是那么在意他一个外人的伤势;明明不会水,却还要赌上性命来救自己。我那么憎恨世人,你却是唯一的例外。
“笨女人。”他良久说了一句。
没想到怀中的唐浅溪却不安分的动了动,像是说梦话般的呢喃道,“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你只是受过太多伤害,想要保护自己罢了。”
他一愣,心底不知为何一阵柔软。
他低头一吻,最终落在她的眉间。
我也会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