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人觉得有一种感伤,有一种迷惘,在暮霭中漶漫开来,在凉风中轻轻摇曳。
王先谦《集疏》解释“鸡栖于桀”时说:“桀非可栖者,盖乡里家贫,编竹木为鸡栖之具,四无根据,系之于橜,以防攮窃,故云栖于桀。”可见这是一个物质相当匮乏的小山村,但是人情之美却超脱于粗陋的物质之上。《君子于役》中的这位古代妇女,她的思念、她的叹息,乃至她的形象,都借助文字的力量,成为不朽。
清人许瑶光《再读〈诗经〉四十二首》中曾这样概括这一首诗;鸡栖于埘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
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
虽然在唐人的闺怨诗之前,早就有文人墨士受到此诗的熏染,抒写征人思妇的两地相思之情了,如汉代班彪《北征赋》中写道:“日晻晻其将暮兮,睹牛羊之下来。寐旷怨之伤情兮,哀诗人之叹时。”但是许瑶光所提到的“最难消遣是昏黄(黄昏的倒文)”,倒真的成了文学作品中的一个规律。如:欧阳修《蝶恋花》:“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秦观《踏莎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施绍莘《谒金门》:“无计可留春住,只有断肠诗句。万种消魂,多寄与、斜阳天外树。”
肖驰在《中国诗歌美学》中指出:“诗歌艺术中的时间意识是一种生命意识。”而生命意识包涵了人的各种情感体验。“感时伤物”本来就是中国文化心理的特点之一,也是中国文艺悠久的传统之一,诗歌中把黄昏作为一个特定的时间范畴、一个特定的语码,用于承载哀伤忧愁的情绪,《君子于役》是开其端者。
这首诗对山村景物的描写,可说是传神写照,寥寥几笔,表现了古代典型的田园风光,所以常为后代的山水田园诗人所借鉴。如王维的《渭川田家》:“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辛弃疾《踏莎行》:“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兮牛羊下”……
小雅·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启居,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戌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西周时,中原地区最大的外来兵患就是狁等游牧民族。据《逸周书·叙》记:“文王立,西距昆夷,北备狁。”又《后汉书·西羌传》:“文王为西伯,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狁之难,遂攘戎狄而戍之。”《汉书·匈奴传》说得更具体:“(周)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岂不日戒,狁孔棘。”这首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的。
诗的前三章,主要抒写战士在征战中思念家乡的心情。每章都以“采薇采薇”起兴。诗人是一个普通的戍卒,当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他看到薇(野豌豆苗)开始萌芽,归家的希望也在心头滋生。盼啊盼啊,一年快到头了,还不见回家的消息传来。但他并没有抱怨,因为他想到这都是由于狁的入侵。
但是第二年的春天又来到了,正是春暮时节,薇菜越长越高了,而自己还滞留在外,不能返回家园。他的心中多么忧愁啊!更痛苦的是,因为驻防不定,连捎个家信都不能够!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发生了变化:“心亦忧止”、“忧心烈烈”。烈烈,是忧心如焚的意思。
这是第三年的夏天了,薇菜已经长老了,久戍的士兵还是回不了家园。他“忧心孔疚”,《毛传》:“疚,病。”他已经从忧愁转为极度的痛苦了。他担心自己将埋骨荒外,老死异乡。
这三章用薇菜各个生长时期的变化,层层递进,揭示了士兵越来越急切、越来越痛苦甚至绝望的心情。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中:“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范仲淹《渔家傲》中:“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些描写征人思乡之情的诗词,都十分感动人,但毕竟是文人学士之作,多了些雕琢,反不如《诗经》来得朴实、真切。
诗的四、五两章,回忆军中的战斗生活。第四章主要写战车和战马:“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车是高大的,马是骁勇的。“一月三捷”,是说经常和敌人交锋,没有安息的时候。第五章写战斗场面:“君子”、“小人”,分别指将军和士卒。将帅乘着高大的马车,士兵们在战车的掩蔽下,来往奔逐。因为军情十分紧迫,每天都是枕戈待旦,“孔棘”,是紧急的意思。这两章简要的追叙,在全诗起了交代抒情背景的作用。正是因为狁猖獗,才一次次延误了归期;正是因为战斗艰苦,才使征人身心疲惫,格外思念久别的家乡。
渴盼了多年的战争总算结束了,身心交瘁的战士们可以回转家乡了。当他踏上归途,他的心中反而惶恐不安,反而忧思万端。他想到离家时候的情景,想到征战几年中的生活,他怀念妻儿老小是否平安,他牵挂田园房屋是否无恙……初唐诗人宋之问《渡汉江》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正写出了征人此时的心情,所以他步履沉重,重归家乡的欣喜反而被忐忑不安的忧虑所代替。
这首诗最后一章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被公认为千古佳句。方玉润《诗经原始》评曰:“此诗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实景,感时伤事,别有深情,非可言喻。”虽说“非可言喻,”也总还可以“奇文共欣赏”。我们将它试作解析如下。
首先,状物实妙。以“依依”形容杨柳,以“霏霏”形容雪花,俱得物之神韵。《文心雕龙·物色篇》说: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沈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
“依依”不但有状物之功,在声音上也极尽其妙。朱光潜在论述诗的音律时,说:“事理可以专从文字的意义上领会,情趣必从文字的声音上体验。”而后他举了《采薇》中的这四句诗为例,特别说道如将“依依”翻译成现代文“摇曳”,则“‘摇曳’只是呆板的物理,‘依依’却含有浓厚的人情。”
“杨柳依依”“雨雪霏霏”的确“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
其次,撷取杨柳和雪花两种意象,暗示节序的推移,写出戍卒离家的旷日久远和思乡的心情。后代也有诗人学习此法,表现岁月迁移的忧伤心情,如王赞:“昔往仓庚鸣,今来蟋蟀吟。”孟郊:“始去杏飞蜂,及归柳嘶螀。”
再次,如王夫之《姜斋诗话》所指出的,这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之句。赴边就死地,心中能有快乐之情吗?而偏偏又在春光骀荡,春柳拂地之时。自然界的美景反衬出他内心深深的伤别之情。情和景在这里的反接,产生了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而久戍返乡,虽然路途漫漫,雪花霏霏,但比起从征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心中毕竟还是快乐的。这样的哀乐反衬,使所要表达的感情格外鲜明,所以说“一倍增其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