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在《进学解》中说:“《诗》正而葩。”“正”,是就其思想内容来说,所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等。“葩”,是就其语言表达来说。《诗经》中丰富的词汇,多种多样的句式,自然流畅的韵律,灵活多变的修辞手法以及参差错落、变化有序的章法,都使诗的语言生动优美、匀称畅达,表情达意,摹写物态,无不形象逼真,妥贴入微,这就是“葩”。下面我们先讨论《诗经》的词汇。
《诗经》是第一部用汉字记录的诗歌集。孔子说:“《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又说:“不学《诗》,无以言。”
他认为学《诗》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这说明孔子创立的儒家学派,在把《诗经》当作政治伦理教科书的同时,还把它当作语言文字的教材。当然,这是有着一定的文化背景的。我们知道,《雅》、《颂》的大部分作品是当时贵族知识分子,采用雅言——标准的官方语言来写作的,十五国风虽是各地民歌,但记录和整理时,也是采用雅言的,否则很难想象,在辽阔的地域上散布着的这些歌谣,能够呈现出语言的规范和音韵的统一。这部用经过加工提炼的书面语写成的诗歌集的传播、传承,对我国古代书面语言的统一、推广、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
据统计,《诗经》中一共使用了二千九百四十多个单字,其中一部分字还是多义字,若按字义计算,大约有三千九百九十多个单音词。这些单字又构造了更多的复合词,且皆形象、生动、准确。清人陈奂、近人胡朴安以及向熹等都曾对《诗经》的各种词类作了统计,所得结果虽略有出入,但总体上都表明《诗经》各类词的数目相当丰富。以陈奂统计的名词来说,各类建筑物的名称有八十二种;草名一百零四种;虫名二十三种;鱼名十五种;鸟名三十一种;马名三十八种。对于同类词,《诗经》还根据其地位、作用或品种、季节、特点等作了细致的区别。向熹先生整理的《诗经》中关于马的名称可作一例证:鸨,毛色黑白相杂的马。《郑风·大叔于田》:“叔于田,乘乘鸨。”《毛传》:“骊白杂毛曰鸨。”
驳,毛色赤白相杂的马。《豳风·东山》:“之子于归,皇驳其马。”《毛传》:“黄白曰皇,白曰驳。”
,脚胫有白色长毛的马。《鲁颂·》:“有有鱼。”《毛传》“毫骭曰。”
,黑咀的黄马。《秦风·小戎》:“骊是骖。”《毛传》:“黄马喙曰。”
皇,毛色黄白的马。《鲁颂·》:“有有皇。”《毛传》:“黄白曰皇。”
骊,黑色的马。《齐风·载驱》:“四骊济济。”《正义》:“乘其一驷之马,俱是铁骊之色。”
骃,浅黑带白的马。《小雅·皇皇者华》:“我马维骃。”《毛传》:“阴白杂毛骃。”
以用双音节表示人物的名词来说,就有:黎民、庶人、人民、农夫、先祖、孝子、孙子、老夫、妇人、寡妇、善人、圣人、良人、君子、小人、价人、众人、哲人、大人、仆人、谋夫、征夫、男子、女子、天子、牧人、富人、公子、宾客、死人、爪牙、美人、硕人、公侯、狂童、狡童、后生等等称呼。
《诗经》中的动词也非常丰富,仅表示手的动作的,就不下五十个。如:采、掇、捋、挹、拊、提、握、折、投、授、招、捣、搔、执、秉、芼、束、摇、扫、抱、击、析、刈、携等。
一些表示动态的双音词,更是生动、形象。如:洒扫、驰驱、匍匐、流亡、颠沛、颠覆、荼毒、燕饮、怀柔、沸腾、劬劳、安息、蕴结、邂逅、瞻望、戏谑、伫立、踟蹰等。
表示事物性质、行为变化状态的形容词,和前面的双音动词一样,在现代仍具很强的生命力。如:伤悲、光明、踊跃、震惊、逍遥、永久、绸缪、婆娑等。《诗经》中有许多经过精心锤炼的词组,因为它们内含的丰富的表现力、形象性,而获得持久的生命,至今还活在人们的口头上和文学创作中。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同仇敌忾”、“小心翼翼”等等。下面我们重点分析《诗经》的修辞手法。《诗经》的修辞手法,包括叠字、对偶、比喻、夸张、拟人、借代、呼告、设问、顶真、对比等。以下略作展开。
叠字:叠字即重言,它是由两个相同的词素构成的,有具体的词汇意义。《诗经》中运用叠字的情况,比先秦其他作品普遍,特别是在《国风》中,共有九十二篇用到了叠字。《小雅》用到叠字的,也有五十八篇之多。诗中运用了叠字,读起来音调铿锵,既流畅又响亮。如集中运用了叠字的《卫风·硕人》的末章:
【原文】【今译】
河水洋洋,黄河水浩浩荡荡,
北流活活。哗哗哗哗向北流淌。
施罛濊濊,鱼网儿呼呼撒落水,
鳣鲔发发,黄鱼鳝鱼泼剌剌响,
葭菼揭揭。河边芦苇唰唰唰长。
庶姜孽孽,个子高高的是姜家姑娘,
庶士有朅。众武士个个气宇轩昂。
叠字集中、恰当的使用,绘声绘色地描绘了黄河边的景色,赞美了齐、卫两国联姻的美好前程,抒发了人们快乐、欢畅的心情。《文心雕龙·物色篇》说: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沈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
清王筠《毛诗重言》也指出:
《诗》以长言咏叹为体,故重言视他经为多,而重言之不取义者为尤多。或同言而其意义迥别,或异字而义则比附。
刘勰和王筠都指出了《诗经》重言运用的特点。
《诗经》共有重言三百五十九个,从意义上看,它们不外用于象声和绘景两类。其中描绘事物各种状态和颜色的,有三百一十个,例如:描写植物形态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杨柳依依”、“绿竹猗猗”、“其叶牂牂”、“其叶肺肺”、“其叶蓬蓬”、“其叶青青”、“彼黍离离”、“我稷翼翼”、“蒹葭苍苍”、“蒹葭凄凄”、“菁菁者莪”、“蓼蓼者莪”、“楚楚者茨”、“荏菽旆旆”等。
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如:“忧心忡忡”、“忧心惙惙”、“忧心悄悄”、“忧心烈烈”、“中心养养”、“中心摇摇”、“劳心怛怛”、“劳心忉忉”、“悠悠我思”、“兢兢业业”、“战战兢兢”、“惴惴其栗”等。
描写人物神态的,如“赳赳武夫”、“佻佻公子”、“君子陶陶”、“劳人草草”、“小子跻跻”、“骄人好好”、“威仪反反”、“好人提提”“氓之蚩蚩”、“桑者闲闲”、“言笑晏晏”、“威仪棣棣”。
描写人、动物动态的,如“采采卷耳”、“肃肃宵征”、“舒而脱脱”、“独行踽踽”、“行道迟迟”、“行迈靡靡”、“鹑之奔奔”、“鹊之彊彊”、“蜎蜎者蠋”、“予室翘翘”、“四牡骙骙”等。
象声的重言词有三十八个,用来描摹各种声音,使语言具体形象,使人有亲临其境、亲聆其声之感。如:“关关雎鸠”、“交交黄鸟”、“鸡鸣喈喈”、“喓喓草虫”、“有车邻邻”、“大车槛槛”、“伐鼓渊渊”、“钟鼓喤喤”、“坎坎伐檀”、“伐木丁丁”、“筑之登登”、“凿冰冲冲”、“风雨凄凄”、“风雨潇潇”、“习习谷风”、“飘风发发”等。
以上各例,有摹拟鸟叫虫鸣之声的;有摹拟车马鼓乐之声的;有摹拟伐木筑屋之声的;有摹拟风声雨声的,可谓无声不有,无形不备。而且我们注意到,《诗经》在描写不同事物的声响、形态时,体物入微,纤毫有别。如同是鸟声,雎鸠用“关关”(“关关雎鸠”),黄鸟用“喈喈”(“其鸣喈喈”),群雁则用“雝雝”(“雝雝鸣雁”)。同是描写水状,水满涨用“弥弥”(“河水弥弥”),水平澄用“浼浼”(“河水浼浼”),水大流急用“汤汤”(“淇水汤汤”),水大浪高用“滔滔”(“江汉滔滔”)……无怪刘勰说“一言穷理”、“两字穷形”。
叠字的使用,使所描写的事物形象更鲜明、诗的节奏感更强,如“杨柳依依”,使人仿佛亲眼目睹杨柳飘拂之时,士兵作别家人留恋难舍的情景;如“伐木丁丁”,使人好像看到深山里斧斤飞动、大树迎面而倒的场面;如《大雅·绵》中“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使人似乎置身于建筑工地,看着工人装土、筑墙,又“登登登”地把土夯实,“砰砰砰”地用斧头削墙。
夸张:《文心雕龙·夸饰篇》说:
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是以言峻则崧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
刘勰所说的夸饰,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夸张。他所举的有关夸张的例证,多半出于《诗经》,《诗经》里运用夸饰的地方很多。例如《卫风·河广》:“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刀”,就是舠,小船的意思。诗人反问道:“谁说黄河宽广呢?它狭得连一条小船都容不下。谁说宋国远呢?不用一早就到达了。”用夸张的手法,说黄河窄得连小船都容纳不下,说宋国的距离近得不用一早上就可以到了。《大雅·崧高》:“崧高维岳,峻极于天。”诗人说山岳非常高大,都快碰到天了。《大雅·云汉》:“周馀黎民,靡有孑遗。”诗人说周地的老百姓因为旱灾肆虐,都死光了。《诗经》中的《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说白鹤在沼泽地里鸣叫,声音可以传到九天之上。《大雅·假乐》:“千禄百福,子孙千亿。”意谓千禄百福降临,子子孙孙数不清。《论衡·艺增》篇说:“《诗》言子孙千亿,美周宣王之德能顺天地,天地祚之,子孙众多,故《尚书》言‘万国’,《诗》言‘千亿’。”“艺增”也是夸张之意,《论衡》指出“子孙千亿”不过是极言子孙之多。王充也看到《诗经》善用夸张来表情达意。《鲁颂·泮水》:“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诗说:翩翩飞翔的猫头鹰,栖息在泮水边的林子。吃了我的红桑葚,声音变得悦耳动听了。猫头鹰阴森可怖的叫声,哪里会因为泮林的桑葚而变得动听?诗人无非是为了夸大鲁僖公的“恩德”教化之功,使向来反叛的淮夷向善才这样说的。《大雅·绵》:“周原,堇荼如饴。”堇荼是苦菜,诗人为了突出周土地的富饶肥沃,就夸张说周土上的荼菜也是甜的。《秦风·黄鸟》:“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诗人叫道:“老天爷啊,杀掉我的好人。假如可以赎回他们,我们愿意死上一百次!”人只能死一次,死一百次不过是感情上的设想,也是一种夸张。《孟子·万章上》记孟子反驳咸丘蒙的话说:“《云汉》之诗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如果把诗人用的夸饰之词当作真实的情况,那么周朝就没有剩余的人了。文艺批评家刘师培先生在《论美术与征实之学不同》中也说过:或记事言过其实,如‘民靡孑遗’,见于《云汉》,孟子斥为害辞。‘血流漂杵’,载于《武成》,孟子指为难是也。……又唐人之诗,有所谓‘白发三千丈’者,有所谓‘白头搔更短’者,此出语之无稽者也,而后世不闻议短。则以词章之文,不以凭虚为戒,此美术背于征实之学者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