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幸运,我在牢里住了三天,北京市就展开了一轮“严厉打击酒后驾车”运动,大量在夜查中落网的醉汉被绳之以法,拘留所的床位陡然就不够用了。警方只好从每个牢房里挑出两个案情较轻、认罪态度又好的家伙提前放出去,给新来者腾地方。我们这个牢房放出去的,是我和那个福建打工仔。对于这个结果,白白胖胖的地产大哥非常不满,他认为这里面有猫腻,又认为警察在故意迫害他。
一个年轻的警察则幸灾乐祸地对他说:“我们多仁义啊,你在这儿睡觉也不收钱——你们什么时候盖房让人白住过?”
出了拘留所的门,我看见那个打工仔的棉袄漏了个大洞,估计是被抓获的时候让人扯的,就把自己的外套送给了他:“找个人缝上扣子还能穿。”
他用电影里台湾农民的口音说:“木(有)情木(有)义好兄弟。”
然后,我在路边找了个经营五金玻璃的小门脸,坐着他们的小卡车到了母校。春天风沙大,这三天里,董东风的书房里覆上了黄黄的一层薄土,乍看上去竟像镀了一层金。工人们装玻璃的时候,我就到厨房投了块抹布,把那层西伯利亚飞来的金箔擦掉。一切完工之后,我又找到放在客厅里的那口袋《追忆似水年华》,下楼开了自己的车,给董太太送去。
医生告诉我,董太太“刚用完药”,正在休息。我把书留给他,匆匆离开。
听说我提前释放之后,b哥和马流氓等人摇头叹息“人民民主专政的铁拳不够有力”,然后又以此为由头招呼来一群闲人畅饮,地方还是在上次和董东风吃饭的那个私家菜馆。席间还发生了一件很搞笑的事情,有个服务员小妹子端着一份坛子肉上来,还没上桌,马流氓就叫了起来:“咦,咦,这还有法儿吃吗?”
大家一看,原来小妹子端碗的时候,把两只大拇哥都杵到菜汤里去了。众人自然一起叫起来:“怎么培训的?”
因为b哥是个大主顾,就把老板惊动来了,他先向大家道歉:“不好意思新来的。”
扭脸呵斥小妹子:“道歉。”
那个小妹子长得圆墩墩的,脸上一边一块农村红,两只眼睛却又大又亮。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上一直带着气呼呼的表情,“咚”地一声,把碗往b哥面前一墩:“有什么不能吃的。”
b哥问她:“难道你还想让我嘬你的手指头吗?”
小妹子居然真的把两只油汪汪的大拇哥翘起来:“那也可以。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人。”
老板有点急了:“你想干不想干?”
小妹子继续气呼呼地说:“你以为我想干?你还没给我上保险呢。”
这一锵锵,老板的面子可就真挂不住了,他拽着小妹子的胳膊往外走,高喊着“给她结帐,赶紧滚蛋”。而小妹子则执拗地蹲到地上,保持着大小便的姿势,开骂。这一骂,乡音就骂出来了,我不禁对b哥笑道:
“你们河南老乡啊这是,真够驴的。”
没想到,b哥却眉开眼笑了起来,拦住老板,问小妹子:“你哪县?”
“新郑!”
“哪乡?”
“龙王乡!”
“妈那逼。”b哥一拍大腿,“老乡啊。”
再一细问,她家那村,离b哥家居然只隔了五里地。也许她流着鼻涕满地跑的时候,还看见过十年前的b哥抡着铁锹打群架的英姿呢。情势转眼变成了b哥和小妹子叙旧,倒把老板晾在了一边,而马流氓等一干帮闲人物,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们拖过椅子,让小妹子坐上席,大家一人一嘴河南话,妈那逼妈那逼地哄了起来。小妹子却也豪爽,抓起个酒杯,“啪”地一拍胸脯,两个乳房直颤,嗓音也是颤的:
“干了,哪个不干是孬孙!”
老乡见面泪涟涟,添酒回灯重开宴。众人情绪达到另一个高潮的时候,我却正式喝大了。胃里像有一只鹿角,正在四仰八叉地往外顶着,一阵一阵发作。几天没喝酒,酒量就小了?或许是岁数又大了一点吧,在酒桌上越发眼高手低了。趁着没人留意,我以尽量自如的姿态站起来,溜进厕所,和马桶照了几秒钟的眼,想象着它每天吞吐的东西,然后顺畅地呕吐。差点儿把我的苦胆都吐出来了。
吐完以后,我按了下冲水按钮,悲惨地哗啦一声,仿佛把自己的五腑六脏全给冲走了。空荡荡的胸膛里,此刻却有一件悬而不决的事情现了形,吐都没吐出去,硌得我的灵魂都疼了。
我挣扎着靠在门板上,掏出手机给姚睫打了电话。
“你……在里面缺什么东西吗?”她还不知道我提前出狱的喜讯呢。
我粗暴地对她吼了起来:“你过来接我回家!我要回家!我难受!”
随后轰然而倒。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一概不知道了。耳朵边仿佛闹哄哄了一阵,然后自己四肢离地,如在空中漂浮——转瞬就没有了知觉,只觉得全身发冷。等我醒来的时候,先闻到了一股霉味儿,仿佛身边放了一堆窖藏时间过长的苹果。
睁开眼,却看见一间陌生的屋子。屋顶低矮,一枚橘红色的灯泡外围罩着光晕。我揉揉眼睛,打量四周:床上铺着蓝黄纹的条格棉布床单,身上盖的被子也是同样的颜色;除了床,屋里再没三平方米以上的完整空间了,墙角摆着一幅带拉锁的简易塑料衣橱,一张三合板课桌大概是从哪个小学校偷来的,桌面上摆着几本书。
姚睫的声音从我头顶上方传过来:“好点儿没有?”
我翻着白眼儿把目光往上够,终于看见了那张桃儿脸。她正局促地侧坐在床头柜上看着我呢。
看到她手里还拿着一条湿毛巾,我问:“我口吐白沫儿了么?”
“那到没有,不过你那几个同伙儿都吐了。”
“怎么会?那些都是老战士了,怎么可能两瓶白酒就……”
“你们喝假酒了。”姚睫沉稳地说,“我赶到的时候,包间里已经歪七倒八躺了一地,全都倒也倒也。你还算情况最好的,因为先吐了,问题不大,另外几位已经抬到医院洗胃去了。”
“操,大快人心事啊。”我嘟囔了一句,“b哥这种祸害早该遭天谴了。”
然后,我赶紧摸手机,给b哥打过去。好久没人接,等到终于通了,却是一嘴河南腔的女声:“谁?”
“你谁?”
“我他老乡。”
“他咋了?”
“睡着呢。”
“睡着还是死了?”
“有气。”
“那就行。”我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幸灾乐祸了,对那气哼哼的小妹子说,“你们老板这下傻逼了。”
“对。抓了。”小妹子吼完这嗓子,发出声势浩大的呕吐声。她也没少喝。
我挂了电话,往高处撑了撑身子,晃悠了两下脑袋,感到并没有变成弱智的趋势,心下不免充满劫后余生的猥琐快乐,对姚睫说话时,也能轻松自在地瞎逗了:“真后悔没吐自己一身。”
“为什么?”
“那样的话,你就必须亲手给我宽衣解带了。”
“那样的话,我就把你放在门口睡一晚上。”
“我睡了……一晚上?那你睡哪儿?”
“别瞎想,我一直坐这儿。”她凛然说。
“那是,你就是凑上来我也无余勇可贾了。”我再次环顾了一下她的房间,“我还有个新发现——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白了。”
“为什么?”
“因为你这屋子没窗户。”
姚睫嘟嘟嘴:“我租不起有窗户的房子。这间才五百八。”
我看了看她的脸,挣扎着起来:“你躺会儿吧。”
“我不累,你又刚好。”她用训斥落难少爷的口吻说。
“我需要舒活一下筋骨。”我说着,硬挺着爬起来,“也要去买点儿东西。门口是有个驴肉火烧吧?”
她想拦我,被我坚定制止,只好看着我出了门。这是一套在自家小院里私搭乱建形成的建筑,说楼也不是楼,只是一溜儿环形排列的平房被封了顶,而封顶的原因,自然是希望在拆迁的时候多补偿些面积。很多郊区农民都这么干。我推开千疮百孔空仿佛遭到过扫射的院儿门,走到胡同里,先看到一只狗正歪着腿冲着我的鞋撒尿。我踹那狗,那狗吠我,正不可开交,一辆驼着个小山的平板车晃晃悠悠地骑进来。“前八家”是中关村的破烂儿回收基地,这只城市的蜣螂满载而归,把我和狗生生挤向两头的墙角。等到车过去,狗又来再战,比狗聪明得多的我早已经溜跑了。
我走到大街上,因为脚步有点快,不免有些头重脚轻,赶紧站住,望望远方矗立着的“清华紫光大厦”。它稳稳当当的,我自然也就不会摔个大马趴。不过假酒的作用还是没有完全过去,我只好贴着墙根,慢慢地前进。生活就是这么奇妙,也是这么操蛋,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喝到假酒,也不知什么时候会遭遇爱情。好容易走到驴肉火烧店,我却发现自己根本闻不了肉味儿,只好转到隔壁的早点铺子,趁人家没收摊儿买了半斤素包子。路过一个卖“久久鸭”的小门脸,发现这个还能吃,便又要了几根鸭脖子,就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一边啃着,一边往回走。
回到院儿里,我遇到了一个脸很大、也很黄的女人,她背着一只书包,正把自行车搬过门槛。我帮了她一把,她反而用狐疑的眼光审视我。这一定就是姚睫说的那个女邻居,正在考第三年的研究生呢。希望她再接再厉,早日在知识的海洋里游上泳。
我轻轻推开姚睫的房门,却看见她已经蜷在床上睡着了。她搂着一只枕头,把桃儿脸埋得很低,只露出一只睫毛很长的眼睛。我看了看她的侧脸,又往下看了看她的脖子、肩膀、圆滚滚的屁股和弯曲着的腿,叹了口气。
她睡着,我还算醉着,这时候做出什么事情,都是有情可原的吧。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胆儿去真做,但却非常想要说点儿什么。说一说总可以嘛。
于是,我轻轻从床的另一头拽过杯子,裹在她身上,叫了她一声:“喂。”
她没反应。这就更适合我说话了。我用很低的声音对这姑娘说:“我很喜欢你。”
还没有声音,她只是鼻翼一扇一扇的。我便放高点声音,再说一遍:“我很喜欢你。”
然后,我心满意足地坐在椅子上,继续吃热腾腾的包子。我知道姚睫会告诉我她和董东风的事儿,而在她讲之前,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也算对得起自己了吧。
我很想哭一鼻子,可是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哭一鼻子的能力了。男的真可悲,不像女的那样眼泪说来就来。我们自己给自己煽情都没机会。我很羡慕地看着甜睡着的姚睫。
至于姚睫和董东风的关系呢,就是一个再俗套不过的故事了。我敢说,大部分女学生上学的时候,都会暗恋过某个风度翩翩的男老师,而长相比较寒碜的老师也不必灰心,只要一心投入教育事业,好人做到底,装逼装到头,迟早也会被女学生看上。男老师,那是所有男学生的天敌。记得我上本科的时候,就亲眼目睹过两起类似的事件,一次是刚入学报到的时候,才在校园里住了三天,就听说本班的一个女生和教古代文学史的老师好上了。那个老师长得比董东风可差远了,身高也就一米六出头,才三十多岁就秃顶了。
而他对那个满脸青春豆的女生是这么说的:“我为你转山转水,仿佛已等了许多年。”
这话听起来,倒好像他找的不是女朋友,而是某个活佛的转世灵童了——好在那女生当时只有十八岁,大脑远没身体发育得成熟,居然也就信了。这事儿很让b哥愤愤不平了一阵子,有一度还立志在学术方面发奋,将来也当大学老师,摘嫩果儿。尽管那女生的脸像个掰开的石榴,可是石榴也是果儿嘛。
事隔多年,平心而论,那个老师还算是比较厚道的。他博士刚毕业,一直找不到女朋友,终于任了教,就赶紧利用秃顶上的光环蒙骗了一个,后来还真修成了正果,等石榴妹妹毕业就结婚了。而随着他被提拔成副系主任,此后还有很多苹果、鸭梨、芒果——等等比石榴可爱得多的果儿扑了上来,但后悔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