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令梁实秋难以释怀。在青岛大学任教时,他赁租于鱼山路,房主王君乃铁路局职员。1934年,梁要离开青岛赴北京大学任教,遂于租满前3个月退租离去,仍依约付足全年租资。但王君坚不肯收,争执不已,声达户外。由此,梁实秋对齐鲁民风的淳厚有了深刻印象,他喟然叹曰:“此君子国也。”
江青昔日上司
青岛大学于1930年10月21日正式开学。梁实秋担任的课程有“英国文学史”、“文艺批评”等,这些课都是以前讲过的,轻车熟路。他除了担任教学工作和外文系行政职务外,还负责图书馆的工作,购书、内部事务等,工作十分忙碌。他天天走小路步行到校,从不坐车,身上一年四季都穿中式裤褂,外加长袍。有一次走小路赴校,小路草丛中忽然刷刷刷地爬出一条大蛇。梁见状大惊,急忙躲闪。幸喜没有交锋,它便向一侧草深处爬去了。从此以后,梁实秋购了一根手杖,每天上班作护身之用。
顺便一提的是,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李云鹤,即后来大名鼎鼎的“红都女皇”的江青,就在梁任馆长的青岛大学图书馆当管理员。1981年1月13日台湾《中央日报》报道“梁实秋先生今庆八秩华诞”,有那么一段:“席闻欢然道别,谈到在大陆惨死的小说家老舍,由老舍又谈到正在北平受审的江青,江青曾是梁氏的部属,时在50年前梁氏担任青岛大学图书馆长,当时叫李云鹤的江青,是图书馆中的办事员。根据青岛大学同仁名册上的记载,馆长月薪400元,江青的薪水是30元。有人说:“难怪她后来要造反……”
据梁实秋续弦夫人韩菁清从台北到沪时,向作家叶永烈述及,梁公一面看公审江青的电视,一面说过:“当年,在青岛大学,她忽地向我借2角钱。我问她干什么用,她说买酒心巧克力吃。她借了钱,到现在还没有还我呢。”梁实秋说罢,大笑不已。
在青岛期间,除了教学,梁实秋更多的时间还是用在读书、写作和翻译上。此前,他在上海从事文学批评时,曾遭到以鲁迅为首的左翼文学家的猛烈攻伐。来到青岛后,梁实秋已基本上绝意于批评而潜心于读书了。他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读书计划,其中,《十三经注疏》、《资治通鉴》、《二十一史》被列在首位。《十三经注疏》全系“圈读”,而《资治通鉴》除圈读外还加了批注。一部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一直跟了他50年,都被“翻烂了”。对这些卷帙浩繁的典籍,他是下了真功夫的。一部《十三经注疏》,他甚至是在厕所里读完的。他自述说,将经书“置于厕内,虽云不敬,但逐日浏览,稍得大意,亦获益不浅。厥后对于经书始知仔细阅读。在厕内看书,在枕上看书,是我的毛病,积习难除,不足为训”。
开始翻译莎剧
但梁实秋更用心的,还是他的翻译工作。也正是在青岛大学,他开始了自己一生中最为人所钦仰、也是规模最为浩大的“工程”——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
早在1930年底,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即美国庚款委员会)召开第6次年会,议决成立编译委员会,以胡适、张准为正副委员长。经胡适推荐,第29次执行委员会议通过聘请丁文江、徐志摩、陈寅恪、傅斯年、赵元任、闻一多、梁实秋、竺可桢等13人为编译委员会委员。编译委员会下分两组,一为自然科学组,一为文史组。其工作则分为3部,其中一部是世界名著部,任务是“选择在世界文化史上曾发生重大影响之科学、哲学、文学等名著,聘请能手次第翻译出版”。
编译委员会成立后,胡适拟定了一个计划,准备成立一个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专门委员会,由闻一多任主任,成员有徐志摩、叶公超、陈源、梁实秋,共5人。其工作为担任翻译及审查,并先行试译,以期决定体裁问题,经费暂定为5万元。为此,胡适曾致信与闻一多、梁实秋仔细研究过。他认为:“最重要的是决定用何种文体翻莎翁。我主张先由一多、志摩试译韵文体,另由你(指梁实秋)和通伯(指陈源)试译散文体。试验之后,我们才可以决定。或决定全用散文,或决定用两种文体。”对这项工作,起初闻一多等都很热心,做了初步的计划,梁则分工从《哈姆雷特》入手,预计5年内完成莎士比亚全集。然而,由于时局不靖,大多数成员未能按计划进行。1931年11月徐志摩去世后,人手更为缺乏,合译计划遂无法实现。
梁实秋原来对莎士比亚的认识也甚为有限,只在读书时读过《麦克白》、《亨利四世》等几个剧本,但他认定翻译莎剧乃极有意义的工作,遂决定独立为之。他制订了一个翻译计划,预备默默耕耘,每年译出两部,18年后中文本莎翁全集即可问世。
从此以后,在教学之余,梁实秋就开始埋头翻译莎剧,到抗战前夕共完成8部,包括4部悲剧、4部喜剧。1936年,商务印书馆开始出版梁译莎剧。到1939年,相继出版《哈姆雷特》、《麦克白》、《李尔王》、《奥赛罗》、《威尼斯商人》、《如愿》、《暴风雨》、《第十二夜》等8部。到1967年,梁译《莎士比亚全集》才最终完成出版,这是梁实秋对于中国文化的最杰出贡献。
酒中“八仙过海”
由于校长杨振声的多方援引,上世纪30年代初,英、美派的留学生,尤其是与“新月派”有关系的文学之士,陆续来到青岛大学任教或学习。杨振声、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张道藩、游国恩、沈从文、黄际遇、方令孺、陈梦家、臧克家……有了这么多的亲朋好友,梁实秋自然喜不自胜。他和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经常聚在一起,或论道谈艺、或仗策漫游、或饮酒作乐,度过了他一生少有的快乐时光。
齐鲁大地的山山水水,曾是梁实秋的漫游之地。他与闻一多曾是同窗好友,因此两人经常结伴同游。但两人因为气质、禀赋各异,所以趣味不能统一。闻激烈,梁沉静;闻好古,梁却趋今;闻倾心于人文,面梁则更接近自然。
一次他们游崂山,只见清流汩汩,令人生虑全消,故舍车扶策步行上山。仰视峰嶝,但见参差翳日,大块的青石陡峭如削,绝似山水画中大斧劈的皴法;而且牛山濯濯,没有什么迎客松、五老松之类的点缀,所以显得十分荒野。他们在靛缸湾的瀑布前流连忘返。闻一多说风景虽美,却没有古人留下的流风遗韵的痕迹,不能令人发思古之幽情;梁实秋却指点山上的岩石,说那就是千千万万年前大自然亲手创造的作品,还不算是“古迹”吗﹖
又有一次他们同游省城济南,在大明湖,闻一多看到历下亭的“海内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一联,这才欣然色喜,“仿佛依稀想见杜少陵李北海的游踪”;而粱实秋则淡然视之,不以为意。
酒,可以说是梁实秋多年的老朋友了。来到青岛后,酒更是常常陪伴着他。因为青岛这座城,虽然背山面海、风景如绘,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最理想的卜居之所;但由于缺少历史、文化背景,没有古迹耐人寻味,也没有适当的娱乐,天长日久,梁实秋与同事们便偶感乏味得很。于是呼朋聚饮,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猜拳行令,购得30斤一坛花雕酒,一夕便一饮而尽。
“酒中八仙”有梁实秋、杨振声、赵太侔、闻一多、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一女史则是新月社著名女诗人方令孺。他们有时还结伙远征,近到济南,远去南京、北京,狂言要“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
一天,胡适先生路过青岛小憩,在宴席上看到这酒中“八仙过海”的盛况,大吃一惊,急忙取出他太太给的一个金戒指,上面镌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战。
不久,胡适先生就写信给梁实秋:“看你们喝酒的样子,就知道青岛不宜久居,还是到北京来吧!”几经磋商,梁实秋携夫人结束了4年青岛之旅,到北京去了。“酒中八仙”聚饮时期也随之结束。
再见吧,青大
然而,青岛也绝非世外桃源。30年代的中国,国事日非,社会动荡,生灵涂炭,这一切都不能不影响到梁实秋们的宴席,也击碎了他娴静优雅的名士梦。
1931年“九?一八”事变,在全国引起极大震动。平津学生发动罢课,南下请愿,要求对日宣战。青岛大学的学生也受了影响,于10月1日组成反日救国会。这时,南京教育部责令各校劝阻学生南下。为了执行这个电令,11月30日,青大反日救国会召开大会。在会上,校长杨振声说青岛环境持殊,学生爱国不应超出学校范围。梁实秋也发表讲话,介绍国民党政府向“国联”申诉的情况,说今非昔比,国联的调查仲裁定能使公理战胜强权,因此他不赞成学生涌向南京请愿。
这当然是梁实秋的幻想,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对这种态度自然不满。12月2日,青大学生共计179人,在北大学生南下的第二天,也登上火车向济南开去。4日,他们到达国民政府所在地南京,和各地学生一起,汇成一股抗日爱国的洪流。
为迅速恢复校园秩序,真正积极有效地开展抗日救国活动,在校长杨振声主持下,青岛大学召开了一次校务会议。据说,在会上“除两人作梗外”,其余一致同意“开除学生暴动首要分子数名”。尤其是闻一多更加慷慨激昂,他在发言中说,在此非常情况下,必须“挥泪斩马谡”。因为事关重大,“不得不尔”。自然,梁实秋也站在闻一多一边。
这样一来,双方的矛盾迅速激化。南下归来的学生怒不可遏,当即撕毁布告,而且“包围校长公馆”,演出“贴标语,呼口号,全套的示威把戏”。闻一多和梁实秋成了学生攻击的主要对象。在青岛大学的山石边,学生还贴了一条刺目的标语“驱逐不学无术的闻一多”。梁实秋对此大感不解:“不学无术”四字竟可以加在闻一多身上,真是不可思议!
有一次,梁实秋和闻一多从冷清的教室前面走过,无意中看见黑板上有一首新诗。这样写道:
闻一多,闻一多,
你一个月拿四百多,
一堂课五十分钟,
禁得住你呵几呵?
这是针对闻一多平常上课说话时喜欢夹杂“呵呵……”的声音而写的。
不仅如此,学生们还画了一个乌龟和一只兔子,旁边写着“闻一多与梁实秋”。见状,闻一多很严肃地问梁实秋:“哪一个是我?”梁实秋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声“任你选择!”
1934年,正在梁实秋彷徨无着的时候,从北京两个方面传来了同样热切的召唤——一个来自老朋友胡适之,他多次邀请梁实秋主持北京大学外文系;另一个来自梁实秋在北京的父亲,老人家希望儿子能回故园陪伴他。
在这样的情况下,尽管青岛大学(按:学潮后青岛大学已改为山东大学)这边仍然执意挽留,梁实秋一家还是于1934年7月离开了青岛。从此,梁实秋结束了他在山大4年风流倜傥的名士生活,把一生经历中最美好的回忆留给了青岛。
【大师小传】
梁实秋(1903—1987),生于北京,祖籍浙江余杭。1915年秋考入清华学校;在该校高等科求学期间开始翻译和写作,完成第一篇翻译小说《药商的妻》,1920年9月发表于《清华周刊》增刊第6期;第一篇散文诗《荷水池畔》,1921年5月28日发表于《晨报》第7版。
1923年8月自清华毕业后,赴美留学。1924年到上海,编缉《时事新报》副刊《青光》;同时与张禹九合编《苦茶》杂志。不久任暨南大学教授。1926年任教于南京东南大学。1930年,杨振声邀请他到山东大学,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长。1932年兼任天津《益世报》副刊《文学周刊》编辑。1934年应聘为北京大学研究教授兼外文系主任。1935年秋创办《自由评论》;先后主编《世界日报》副刊《学文》和《北平晨报》副刊《文艺》。
1937年“七七事变”,离家独身到后方。1938年在重庆主持《中央日报?平明副刊》。后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国民政府教育部小学教科书组主任、国立编译馆翻译委员会主任委员等。抗战胜利后,回北平任师大教授。
1949年到台湾,任台湾师范学院(后改为师范大学)英语系教授,后兼任系主任,再后又兼任文学院院长。自1961年起,专任师大英语研究所教授。1966年退休。曾携妻子游美,在美、台两地轮流居住。其妻辞世后,重返台湾。1975年再同韩菁清结婚。
陈铨:他是“法西斯主义”与“汉奸理论”吗?
陈铨是20世纪40年代名噪一时的“战国策派”代表人物,也是中德文学交流杰出的开拓者与先行者,著名学者、作家。自1934年2月起,陈铨先后在国立武汉大学、北京清华大学、长沙临时大学、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教授英文、德文及比较文学。1943年1月,在重庆歌剧学校、重庆中央政治学校任教授。1946年8月起,在同济大学、复旦大学、上海东吴大学、上海江苏省立师范学院、后勤部上海特勤学校、上海市立师范专科学校任教授,教授德文、英文、英国文学、德国文学。1950年8月至1952年7月,在震旦大学兼任教授,教授德文。1952年9月,调到南京大学外文系,任德文专业教授。
“战国策派”事件
陈铨于1934年2月回国之后,受聘于国立武汉大学。他随即把在德国克尔大学撰写的博士论文《中德文学研究》译成中文,于1934—1935年在该校学报《文哲季刊》上分4期连载完毕,题名为《中国纯文学对德国文学的影响》。1936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时,改题书名为《中德文学研究》。《中德文学研究》出版后,当时的学者厉啸桐给予特高评价:“此近人陈铨新著,精博条达,得未曾有。”“作者学养识见并至超卓”,“述二百余年来之史势,语约而意精。”
1937年抗战开始后,陈铨举家随清华大学南迁。由于历史的风云际会,陈铨、雷海宗、林同济等人相聚在昆明,为“战国策派”的诞生创造了条件。
“战国策派”得名于20世纪40年代以西南联大及云南大学一批教授、文人为主创办的《战国策》半月刊。除了陈铨、雷海宗、林同济、贺麟等人之外,还有一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被聘为该刊的特约撰稿人,比如朱光潜、冯友兰、陶云逵、沈从文、费孝通等。
“战国策派”的著作和学说,涉及到政治、经济、社会、历史、法律、伦理、文学、教育、地理等各个学科,是一个综合性的人文社会科学的文化群体。“战国策派”以康德、叔本华、尼采等人的哲学为基础,以哥白尼的宇宙观、卡莱尔的英雄史观以及斯宾格勒和汤因比的史学思想为借鉴,形成了一套较系统、完整的理论体系。“战国策派”主要的学术背景和思想渊源是西学。几位代表人物都是留学欧美并在西方有影响的学子;他们虽有深厚的中学功底,西学却是强化与激发他们民族主义情结的激活剂,“战国策派”显然是西学东渐的产物。然而,他们的总主题是文化救亡与民族品格重建,是抗日救亡中对国家与民族的另类构想。
具体而言,他们在文化哲学思想方面,提出“战国重演论”,提倡尚武精神,固守英雄史观;在人生哲理方面,崇拜英雄,倡导浮士德精神,批判民族活力颓萎,建构理想人格;在学术思想上,提出“第三周期论”,主张“文化摄象法”。“战国策派”用“文化形态学”来解释中国历史文化和世界格局,批评中国柔性主义文化传统和国民劣根性,大力倡导尚力精神和英雄崇拜,主张恢复战国时期文武并重的文化,以适应激烈的民族竞争,并主张战时在政治上实行高度集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