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动乱期间,陈寅恪遭到残酷折磨。他曾预作挽夫人唐筲联:“涕泣对牛衣,冊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令人不忍卒读。使他最伤心的是,他珍藏多年的大量书籍、诗文稿,多被洗劫。
1969年10月7日,陈寅恪在广州含恨离开人世。陈寅恪没有遗嘱,但他取得的学术成就却垂范着后世的中国。他留下的著作,以繁体字竖排出版,一如他生前期望的那样。这些文字,烙刻着以学术为生命的独特印记,“留赠来者”。
【大师小传】
陈寅恪(1890—1969),著名诗人陈三立之子,湖南巡抚陈宝箴(支持变法的开明督抚)之孙。少时就读于南京家塾,在家庭环境的熏陶下,从小就能背诵四书五经,广泛阅读历史、哲学典籍。
光绪二十八年(1902),陈寅恪随兄东渡日本,入巢鸭弘文学院。1905年因足疾辍学回国,后就读上海吴淞复旦公学。1910年考取官费留学,先后到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就读。1914年回国。1918年冬,得到江西官费的资助,再渡出国游学,先在美国哈佛大学随蓝曼教授学梵文和巴利文。1921年,又转往德国柏林大学,随路德施教授攻读东方古文字学,同时向缪勤学习中亚古文字,向黑尼士学习蒙古语。在留学期间,具备了阅读梵、巴利、波斯、突厥、西夏、英、法、德8种语言的能力,尤以梵文和巴利文突出。
1925年回国。1926年6月,与梁启超、王国维一同应聘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1928年,陈寅恪与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唐筲在上海举行婚礼,时年37岁。两人在清华园相识,志同道合。1930年,清华国学院停办,陈寅恪任清华大学历史、中文、哲学三系教授兼中央研究院理事、历史语言研究所第一组组长,故宫博物院理事等职。
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日军直逼平津。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义愤绝食,溘然长逝。治丧完毕,陈寅恪随校南迁,过着颠沛流离的旅途生活。1938年秋,西南联大迁至昆明,他随校到达昆明。
1942年春,有人奉日方之命,专程请陈寅恪到已被日军侵占的上海授课,被他拒绝。随即出走香港,取道广州湾至桂林,先后任广西大学、中山大学教授,不久移居燕京大学任教。
抗战胜利后,陈寅恪再次应聘牛津大学任教。1949年因眼疾加重返回祖国,任教于清华园,继续从事学术研究。解放前夕,他来到广州,拒绝国民党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要他去台湾、香港的邀聘,任教于广州岭南大学。院系调整,岭南大学合并于中山大学,陈寅恪遂移教于中山大学。
解放后,受到党和政府的器重,先后被选为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部委员、中国文史馆副馆长、第三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等职,并继续任中山大学教授。十年动乱期间,陈寅恪遭到残酷折磨,身心备受摧残,他珍藏多年的大量书籍、诗稿也被洗劫一空。1969年在广州含恨逝世。
刘文典:狂傲不羁的“太上教授”
刘文典一生都充满浪漫传奇的色彩。他18岁加入同盟会。1909年东渡日本,师从章太炎,并积极参加反清革命运动。后来又曾来到日本,当过孙中山的秘书。袁世凯死后,他回国,本想从事政治运动,但看到军阀混战、政治黑暗的局面,于是放弃政治学,转向文学,一面教书,一面从事古籍校勘和研究,历经刻苦钻研,终于学有所成。
刘文典既是驰名中外的国学大师,也是抗战前后北大与西南联大的一块“金子招牌”。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清华、北大、南开、西南联大的学生都知道刘文典先生的大名,不少中外学者也都听过他那如数家珍似的讲课。他讲授的课程,囊括古今中外,从先秦到两汉,从唐宋元明清到近现代,从希腊、德国到日本。课程有《校勘学》、《庄子》《史通》等十几门。他在课堂上,谈古论今,厚积薄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神采飞扬,学生在课堂上如醉如痴,完全沉浸在美的享受之中。
安大校长,锒铛入狱
“北伐”胜利之后,南方气象一新,各省都兴起办学之风。1927年,刘文典任安徽大学校长。当时,学校学生闹学潮。蒋介石召见刘文典,要他交出闹事的共产党员名单,并命令他严惩罢课学生。刘文典当面顶撞:“我这里只有教师学生,不知道谁是共产党。你是总司令,应该带好你的兵;我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由我负责,烦请委员长不要插手学校的事情。”
结果,蒋介石大怒之下,将刘文典送进大牢。刘文典入狱后,全国呼吁一片,四处声援。刘家人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到南京去求蔡元培、蒋梦麟和胡适等人,他们都是刘文典在北大时的老领导。蔡元培等分别致电蒋介石,为刘文典求情。
经过各方努力,刘文典总算是活着出来了,但条件是“即日离皖”。刘文典满腹怨气,只得再度北上。说来也巧,当时原蒋介石的秘书罗家伦正在清华做校长,立即邀刘文典北上。几经诚邀,刘文典终于北上,落户清华园。
然而,不管怎么说,经过这番挫折,刘文典确实打出了威风,打出了志气,也打出了名气。从此,刘文典从一个薄有文名的读书人,成了享有盛名的公众人物。他的老师章太炎赠联一副:“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
一字之微,征及万卷
安大事件后,刘文典应蔡元培邀请,又回到北京大学任教。在北大,刘文典开的课达10门之多,主要有《文选学》、《校勘学》、《先秦诸子研究》和《庄子研究》等。他授课非常有特色,既注重疑难字句的考订,又不囿于繁琐的训诂,善于旁征博引。他不照本宣科,往往结合自己的研究心得,对学生循循诱导。对学生不得要领地乱用参考书,他会诙谐地说:“去神庙烧香拜佛,烛光闪闪,烟雾袅袅,神佛真容常常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只有拨开云雾,才能看清庐山真面目。”文史大家游国恩、王力、张中行、任继愈等,都曾沐浴过他的教泽。张中行在《刘叔雅》中津津有味地说:“一次是讲木玄虚《海赋》,多从声音的性质和作用方面发挥,当时觉得确是看得深,谈得透。又一次,是泛论不同的韵的不同情调,说五微韵的情调是惆怅,举例,闭着眼睛吟诵‘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憔悴不胜衣。’念完,停一会,像是仍在回味……对他的见解,同学是尊重的。”
每逢讲授诗歌,刘文典常常摇头晃脑、浅吟低唱,每到激越处则慷慨悲歌。他不仅自己吟诵,还要求学生模仿。有的同学不遵命,他虽不悦,但也不苛责,只是打比方点拨:“诗不吟,怎知其味?欣赏梅先生(兰芳)的戏,如果只是看看、听听而不出声吟唱,怎么能体会其韵味呢?”
刘文典不仅课上得有特色,著述也颇宏富。除校勘古籍外,还有大量译著。他刚到北大当教授时,年仅27岁。当时的文科办公室被称为“卯字号”。里面有两只老“兔子”——己卯年生的陈独秀、朱希祖,三只小“兔子”——辛卯年生的胡适、刘半农和刘文典。北大人才济济,刘文典深感自己学识浅薄,自忖要想在北大立足,没有著述支撑不行。他以古籍校勘为目标,把重点放在秦汉诸子上。历数年青灯黄卷,192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淮南鸿烈集解》。胡适在所作序中推崇说:“叔雅治此书,最精严有法。”那时胡适已倡导白话文,为表示对这部书的尊重,破例用了文言。该书出版后,受到学术界的好评,刘文典的学术地位也大大提升。此后他仍发愤不止,1939年又出版了《庄子补正》。不肯轻易誉人的陈寅恪也作序赞曰:“先生之作,可为天下之慎也。”“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
“一字之微,征及万卷”是刘文典的治学格言。校勘古籍不仅字字讲究来历,就连校对他也从不假他人之手。在致胡适的信中,刘文典大叹校对的苦经:“弟目睹刘绩,庄逵吉辈被王念孙父子骂得太苦,心里十分恐惧,生怕脱去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删;多出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增;错了一字,后人说我是妄改,不说手民弄错而说我之不学,所以非自校不能放心,将来身后虚名,全系于今日之校对也。”他所征引的材料,特别强调“查证原文”,以免以讹传讹,灾梨祸枣。他的一位老学生李埏,在上世纪40年代曾向他借阅过一本有关唐三藏取经的书,发现书的天头地脚及两侧空白处都布满了他的批注。注文除中文外,还有日文、梵文、波斯文和英文。“其知识之渊博,治学之严谨,令人叹为观止。”
任教清华,文人相轻
1929年,由罗家伦介绍,刘文典到清华大学任国文系主任,同时在北大兼课。来到清华大学后,很多学生都想见识一下这位大名鼎鼎、敢于顶撞蒋介石的刘教授。每逢刘文典的课,许多人慕名而来,早早地等候在门口。刘文典和他早年的老师陈独秀、刘师培一样,有一肚子好学问,也有一肚子大脾气,而且其貌不扬:两颧高耸,双颊深陷,面色黧黑,目光浑浊,嘴上似叼着一支永不熄灭的香烟。当年在北大如此,到了清华还是如此。
课堂上,他的声音总是尖锐而无力。因为体弱,他总是坐着上课,双眼半眯。然而,他一开口,就让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在他面前,学生们惊异得宛若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除了击掌嗟叹外,再没有更好的表示了。这位瘦骨伶仃的人,成了当时清华园中最受欢迎的教授之一。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刘文典在辅仁大学念书的儿子,也开始参加学生运动,后来在运动中牺牲。刘文典闻之大恸,自此颓废不已,沾上了烟土。尽管如此,他仍在吞云吐雾之余继续用功。为了让国人了解日本的狼子野心,了解日本的文化背景,他彻夜译书。当他第二天早上出现在课堂时,已然步履凌乱。他抱歉地对学生说:“诸位,很抱歉,我已经没力气再说话了。”学生们知道缘由后,当堂鼓起掌来,掌声雷动。
刘文典治学严谨,著作丰厚;但有一点常常为人所诟病,就是写文章一直用佶屈聱牙的古文,行文从不标点,致使读者难以卒读,说他“不关心读者”。不但一般读者如此品评,胡适也说他“标点尤懒,不足为法”。有人劝他即使不用通行的标点符号,也应该用圈点分句,使读者容易读通,便于理解。但他依然固执己见地说:“既读不通,何必读呢?”
不仅如此,研究古典文学出身的刘文典,最瞧不起的就是新文学与白话文作家。讲到“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时,他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轻视作家的情绪。当人们问到他对某某作家的看法时,他总是撇撇嘴,顾左右而言他地敷衍一阵,最后却总要说一句:“文学创作不等于学术研究的能力!”
然而很“不幸”的是,他不是在北大国文系,而是在清华国文系。那时候的清华国文系是最新潮的,其中有很多白话文作家,除了闻一多,还有朱自清,当然更有杨振声、俞平伯。这让刘文典很是恼火。
“太上教授”,妙语惊人
1938年,刘文典到西南联大任教。他主讲的《文选》课,常常乘兴随意,不拘常规。上课前,先由校役带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他就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章中的精义。讲到得意处,从不理会下课铃响,有时一高兴就一连讲三、四个小时,直到5点多钟才下课。有一次,他上了半个小时就结束了。他对同学们说:“今天提前下课,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7点上课。”大家不解其意。原来,下星期三正是五月十五,他要在皎洁的月光下讲《月赋》。当日晚间,月上中天,学生们在校园里围成一圈,而他就坐在中间,当着一轮皓月大讲《月赋》,生动形象,见解精辟,情景交融,俨然一副魏晋名士风度。此情此境,令听者沉醉其中,不知往返。
有一次在课堂上,学生问刘文典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好,他说只要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了。众学生不解。他加以解释说:“‘观”是要多多观察生活;‘世”是要明白社会上的人情世故;‘音”是文章要讲音韵;‘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菩萨心肠。”
刘文典在西南联大任教,向来看不起搞文学创作的人。沈从文要提升教授时,他说:“沈从文是我的学生,他要是教授,我岂不要做太上教授了吗?”因为,他认为“文学创作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刘文典自称“太上教授”,给人的感觉不够谦虚。但他学识渊博,学贯中西,通晓英、德、日多国文字,是国内著名学者之一,又让人不得不佩服。陈寅恪称其为“教授之教授”,“大师之大师”。
“庄子”自诩,“红楼”击节
刘文典长期潜心研究《庄子》。1939年,他推出10卷本的《庄子补正》,引起学术界的轰动,陈寅恪为之作序,推崇备至地说:“先生之作,可谓天下至慎矣……先生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以陈寅恪当时泰山北斗的地位,这样的评价已经相当了得。对此,刘文典颇感自得。他曾在公开场合毫不掩饰地宣称:“古今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庄子本人,第二个就是我刘某人。”
除了《庄子》,刘文典讲《红楼梦》也堪称一绝。有一次,吴宓要讲《红楼梦》,刘文典知道后,也就近找了个教室,和吴宓对着讲《红楼梦》,公然唱起了对台戏。刘文典身着长衫,缓步走上讲台;一个女生站在桌边,用热水瓶为他斟茶。他从容地饮尽一盏茶后,霍然站起,有板有眼地念出开场白:“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啊……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说过!今天给你们讲四个字就够了。”于是他拿起笔,转身在旁边架着的小黑板上写下“蓼汀花滁”4个大字。他对于“蓼汀花滁”的解释是:“元春省亲游大观园时,看到一幅题字,笑道:‘花滁’二字便好,何必‘蓼汀’?花滁反切为薛,蓼汀反切为林,可见当时元春已属意宝钗了……”
这次讲座原定在一间小教室里开讲,后来因为听课的人实在太多,不得不改为大教室,结果还是不够坐,只好改在联大教室区的广场上,学生席地而坐,洗耳恭听。在听讲座的人群里,除了百十号学生外,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教授——当年清华国学院的主任吴宓,他坐在最后一排。刘先生每讲到得意处,便抬头向后排张望,然后问道:“雨僧(吴宓的字)兄以为如何?”每当这时,吴教授照例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面点头一面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惹得全场暗笑不已。后来,吴宓在日记中写道:“听典讲《红楼梦》并答学生问。时大雨如注,击屋顶锡铁如雷声。”可见,吴宓不得不佩服刘文典的讲座魅力。
莫须之罪,巧言解围
1943年,刘文典因磨黑之行被西南联大解聘,后又被云南大学续聘,在三尺讲台上躬耕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