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玩牌这方面,我已经耍了两年花样,而且根本就没有出过任何问题。有一天,大学里来了一个名叫格兰丁宁的年轻贵族,他是一个暴发户,非常富有,钱来得也非常容易。很快我就发现他脑子不太好使,就把他当成了我的下一个目标。我经常运用各种办法让他对玩牌产生兴趣,让他开始玩起牌来。我还使用赌棍惯用的伎俩,故意输给他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引诱他上钩。我的这个阴谋诡计很快就能够实现了。我把他约到了自费生普瑞茨登先生的宿舍里,想要和他一局定胜负。当然,我知道我一定会是最后的赢家。普瑞茨登先生和我们两个人的关系都非常密切,不过,老实说,他根本就没有对我的阴谋进行过怀疑。为了让这出戏更加逼真,让格兰丁宁不产生丝毫怀疑,我早就找来了八九个人。我们故意摆出一副姿态,让他觉得打牌这件事只是临时想起来的,而不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阴谋。他果然中计,同意与我赌上一局。卑鄙的手段是一件缺德事的必要因素,如果想要简单地谈论一件缺德事,那么必须要谈论一下卑鄙的手段。这是赌博中一件常有的事,因此竟然还会有人上当受骗,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我的阴谋诡计到深更半夜时终于就要实现。我唯一的对手便是格兰丁宁。我们两个人玩的是埃卡特一种纸牌游戏,由两个人玩。,那是众多纸牌游戏之中,我最喜欢玩的一种。其余的人早就不再玩了,站在一旁满怀兴致地看着我们一掷千金。我在上半夜布下了迷魂阵,让这个暴发户喝了很多酒,此时他正在非常紧张地洗牌、发牌、打牌。我觉得他是喝醉了才会如此紧张,但也不完全是这样,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也说不定。我的手风很顺。他很快就欠了我很多钱。他喝了一大口红葡萄酒,向我提出,把赌注再增加一倍。我早就料到了他会这样。其实原来的赌注已经非常大了。我故意说不能再增加了,无论如何也不行。他被我惹怒了,大声叫骂。我看时机已经成熟,这才故意不情愿地顺从了他,答应了他的要求。我已经牢牢地把他这只肥羊控制在手掌心。没到一个小时,他欠下的赌债就增加了四倍。他的脸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而涨得通红,现在正慢慢变成死白,这实在是太恐怖了。我根本就没有料到。我曾对格兰丁宁的财富状况进行过详细地调查,知道他非常富有,甚至到了富可敌国的程度。我觉得他不会因为输掉这样一笔钱而生气甚至发怒,虽然这笔钱也不是一笔小钱。我的头脑中突然产生出了他刚刚喝下一口酒就醉倒在地的念头。我正打算终止我们的赌局,我是希望我的人格不要在同伴面前受到影响,而不是出于某种不太纯洁的动机,谁知这个时候,格兰丁宁突然非常悲痛地长叹了一声,左右那群人也有所表示,我才明白,他已经被我害得输掉了全部家产,大家都开始同情他,就算是魔鬼,也不会再毒害他。
这时我的样子很难形容。那个暴发户的不幸遭遇,引起了大家的同情。他们为难地摆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大家都沉默着,整个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那群人中一些比较正经的,都用责备或者藐视的眼光看着我。他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无地自容,满脸像燃烧着炭火一般。当时我的心情非常急躁。关于这一点,甚至现在我也还愿意承认。但是,一个意外事件不期而至,让我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有一股异常猛烈的冲劲把那扇又沉又宽的折门一下子给撞开,房间里的蜡烛,一下子全都灭了。我在烛火尚未完全熄灭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裹着披风,身材和我差不多的人走进了房间里。但是此时屋子里没有光亮,处在黑暗之中,我们根本就看不到他,只能感觉到他就站在这个房间里。我们被他莽撞的举动吓得呆立在原地。这个时候,我们听到了他的声音。
“各位,”他说,声音既清晰又低沉,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吓得我魂不守舍,“各位,我如此冒昧地打扰,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来到这里,只是履行我的职责。在今晚的牌局中,格兰丁宁爵爷输给了那个人一大笔钱。我知道,你们还没有认请他的真实面目。因此,我来到这里,为你们提供一个简便的方法,让你们拆穿他的阴谋。请你们搜一下他左手袖口的衬里;你们也要搜一搜那个绣花晨衣的大口袋,或许你们能够在那里找到几小包东西。”
大家在他说话的时候,全都保持安静,房间里静得出奇。他说完之后就像他突然来到这里那样突然离开了。我的心情立即变得异常复杂。当时我吓得要死,脑袋里一片空白。大家立即把我抓住,点燃蜡烛,开始对我进行搜身。他们搜了我的袖口衬里,在那里找到了玩“埃卡特”时必不可少的花牌;他们又搜了我的晨衣口袋,在那里找到了几副跟牌局上完全相同的纸牌。只不过那几副牌用术语来称呼就是“鼓肚子”:小牌的两头鼓起来一些,大牌的两头凸出来一些。遇到这样的一副牌,赌棍横向切牌,当然就不会把这样一张可以计分的大牌发给冤大头;而冤大头却是直向切牌,必然会发现自己把一张大牌发给了对手。
事情就这样败露了。如果他们对我大发雷霆,把怒火全部发泄出来,我倒不会觉得难堪;可是他们却根本没有那样做。他们要么就是若无其事地冲我冷笑,要么就流露出非常不屑的表情,那才实在让我感到难堪。
“维尔逊先生,”房间的主人普瑞茨登先生一边说,一边把地上那件非常珍贵的皮制披风捡起来,“这是您的东西,维尔逊先生。”(那天非常寒冷,我在出门的时候把一件披风披在了晨衣上面,到了这个房间之后才脱下来)“我觉得证据已经足够多了,没有必要再搜您这件披风了。您做了什么,您自己清楚。我要告诉您的是,您以后不能再继续待在牛津了,您必须离开这里。——不管怎么说,您必须立即离开这里,离开我的宿舍。”
当时我羞愧难当,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普瑞茨登的这番话对我来说更是火上浇油,但是我并没发怒。因为一件出乎我意料的奇事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穿的披风是珍贵的皮子缝制的;虽然我不敢说它到底值多少钱。样式也是我亲自设计的;我就像花花公子那样把心思花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当普瑞茨登先生捡起地上的披风交给我时,我竟然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胳膊上早就搭着一件,而搭在胳膊上的那件正是我自己的。除此之外,我还发现普瑞茨登递给我的那件并不是我的,而是无论样式还是扣带都完全相仿的另外一件。我觉得实在太过惊奇,甚至有些恐怖了。我还记得,刚刚来到这里,把我的底细告诉给别人的那个怪人身上披着一件披风:我们这群人中,除了我之外别人都不披披风。我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接过普瑞茨登递给我的那件披风,悄悄地放在我自己的那件上面,然后低着头离开了那里。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怀着羞愧和恐惧的心情,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牛津,前往欧洲大陆。
不管我逃到哪时,都没有用。我始终无法逃脱蹇运的纠缠,这表明这只是开始,在我以后的人生道路上,蹇运将会一直随意地摆布我。我刚到巴黎,还没有在那里立足,这个维尔逊又出现在我的面前,管起了我的闲事。这实在是太可恶了。尽管这件事过去了很久,但是我的内心一直非常不安。混账!不论我是在罗马,在柏林,在维也纳、在莫斯科,他总是纠缠着我,与我作对,让我无法称心如意。实话实说,不论在哪里,我都会暗暗地诅咒他。这种虐待实在让我难以忍受,我终于开始像逃避瘟疫那样惶恐地逃避了。可是,我知道,不管我逃到哪里,他都会纠缠着我。我逃到哪里也是白搭。
很多时候,我都会暗暗地问自己:“他是什么人?他来自哪里?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根本就找不出答案。之后,我对他胡乱监督我的方式方法和主要特征,进行了特别仔细的研究。老实说,最近这段时间,他总是跟我作对。无数事例表明,他是来对我的计划和行动进行阻挠和破坏的。如果这些计划变成了现实,不幸的灾祸或许将会出现。
我也看出来,那个一直折磨我的人,穿着和我类似的衣服,每当跟我作对时,总会竭尽全力隐藏自己的身份,使他的脸不被我看到。就算他是维尔逊也好,不是维尔逊也罢,这样做都非常愚蠢。难道他以为我不知道,在伊顿书院为我提出忠告的——在牛津大学揭了我的底,给我造成毁灭性打击的——在罗马让我无法心满意足的,在那不勒斯对我的恋爱横加阻挠,在巴黎让我无法报仇的——就是我小学时期的威廉·维尔逊——我的伙伴,那个与我有着相同姓名的人,那个冤家对头——勃兰思比博士书院里那个冤家对头吗?那样就太小瞧我了!——我还是抓紧时间,把最后这场压轴大戏唱完吧!
直到现在我一直苟活在人世之间,任由维尔逊随意摆布。我一直对维尔逊的聪明才智、高尚人格以及他那神通广大的本领肃然起敬。他身上的一些其他特征,无论是天生的还是故意装出来的,同样让我非常敬畏。因此,我认定自己非常脆弱,什么事也干不成,并由此想到,虽然他的命令一意孤行,虽然我不愿意听,但最好的办法还是采取盲目服从的态度。谁知道最近这个阶段,我却疯狂地爱上了喝酒;我从祖先那里遗传来的性情,受到了酒精的影响,使我越来越渴望自由,越来越受不了别人的管教。我开始倾诉我的痛苦,之后变得犹豫,最后终于走上了反抗的道路。难道我只是毫无根据地幻想,才会认为折磨我的那个人越来越动摇,而我自己越来越坚定?就算这样,现在我也感觉到,有一股炽烈的希望鼓舞着我,让我变得越来越强大,最后终于下定了孤注一掷的决心。我要挣脱束缚,不再受别人的控制。
一八年的狂欢节,那不勒斯总督德·布罗里奥在罗马的家中组织了一次化装舞会。我当时正在罗马,有幸参加了此次盛会。我在酒桌上疯狂地喝酒,比我平时喝得还厉害。房间里挤满了人,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让我的情绪变得有些急躁。那里的人们全都乱糟糟的,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他们中间挤过去。这让我变得怒不可遏。因为我怀着下流的念头,急着寻找德·布罗里奥的夫人。尽管德·布罗里奥已经年老体衰,昏聩无能,但是他的夫人却年轻貌美,行为放荡。至于我怀的是什么样的下流念头,在这里就不做详细介绍了。总督夫人很早以前就曾把她在这次舞会中将要化装成的角色告诉给我了。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急急忙忙地向她奔去。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人把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上,并在我的耳边讲起了私密的话语。那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轻声细语。
我的气愤达到了极点,立即转身面向那个一直和我作对的人,伸出手臂,凶狠地将他的衣领一把揪住。正如我预料的那样,一条西班牙式的蓝丝绒披风披在他身上,一条大红的皮带系在他的腰间,皮带上挂着一柄长剑,脸上蒙着一块黑绸面具。他的装束与我完全相同。
“混蛋!”我用因生气而变得沙哑的声音嚷道,“骗子!流氓!坏蛋!你怎么能一直缠着我不放?这实在是太可气了!跟我来,否则我一刀宰了你!”说着,我用力拉着他离开了舞厅,去了隔壁的那间小会客厅。
刚一进入小会客厅,我就一把将他推开。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墙边。我把门关起来,大叫了一声,让他拔剑与我决斗。他稍微犹豫了一下,长叹了一声,然后拔出剑。他的架势只是为了防御,并不是为了进攻。
我们的决斗没有耗费过多的时间。我因为气愤而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很快就通过凌厉的攻势把他逼到壁板前。他已经变成了待宰的羔羊。我毫不犹豫地向他的心窝刺去一剑。之后,我又不断地用剑刺他。
这个时候,我听到门口有动静,觉得有人想要扭开门栓,进入这个小会客厅。我立即跑到门边,阻止别人进来,然后立即返回到我的对手身边。此时,他的呼吸已经变得非常微弱。我看到这个场面之后,心里产生出异常惊诧和恐惧的感觉。那种感觉,我根本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形容。我把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仅仅一瞬间,房里远处的布置就发生了非常明显的变化。有一面非常大的镜子出现在本来没有镜子的地方。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因为心烦意乱而看错呢!我非常害怕,慢慢地向镜子走去。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步履蹒跚地向自己走来,鲜血溅满了死白的脸。
我刚才说过,看起来是这样;因此,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原来我的敌人——维尔逊正站在我的面前,痛苦地呻吟着。他已经失去了还手的能力,只等着我把他一剑刺死。他早就把披风和面具扔到了地上,现在它们还在地上。他那奇特的五官,身上所穿的衣服,完全与我的相同。完全相同!
他就是维尔逊。可是他说话与以前已经有所不同了。他说话时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轻声轻气,这让我产生出一种错觉,觉得是自己在说话:
你获得了胜利,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不过,其实你并没有获胜,因为从现在开始,你也死了。人间、天堂和希望对你来说都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你对它们已经死心了!我活着,你才存在;我死了,你也就死了。你把自己毁了,看看这影子吧,这就是你的影子,这就是你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