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大院里的人都很敏感,好像个个都安了能够接收心灵信息的内置天线。你出了什么事,或者哪个级别的人讲了你一句什么话,对方马上就会了解到你心里在想什么及怎么想,猜出你将作何种反应,还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就估摸到何时将大浪滔天。
叶一炜从乌鲁木齐回来的第一天,就有异乎寻常的感觉。车子进了这个大院,刚下车就碰到人事局一个女处长,其实并不熟悉,只是彼此点了点头,但感觉到那个女人看你的眼神有点怪。办公室主任还照常必恭必敬站在你的桌子跟前,给你汇报这几天的工作情况,奇怪的是,也觉得办公室主任看你的眼神有点怪。
一周下来,拿异样眼神看叶一炜的人越来越多,风言风语也多多少少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有人朝他透露,市纪委和省纪委都收到了写他的匿名信,其内容不得而知。也有人跟他讲,那封匿名信是从网上传过去的,传到专用电子举报信箱内。
事情的明朗,是在今天下午结束他按例主持的市府联席会议之后。一个衣着朴素的矮个中年女人问他,叶市长有没有时间,下班以后能不能来一趟我办公室。这个女人是市纪委的柳书记,在大院里以个头矮小及不徇私情而著名;即便面对常务副市长,也始终是一副不怕得罪人的冷面孔。
来到柳书记的办公室,柳书记给叶一炜倒一杯开白水。叶一炜知道她这里没有茶叶,只有白开水,也知道她要讲他叶一炜跟白鸽的事。柳书记桌子上有个手提电脑,这电脑正在运行屏幕保护程序。那是一堵堵组成电子迷宫的红砖墙,它们是局部地消失,同时又局部地建立,且无休无止,且永不重复。
“有人从网上给我们传来写你的匿名信。”柳书记开门见山。“这封信讲你在扬州有****行为。我们不知道你是不是八月十二日去过扬州,并在一家酒店住了一宿,因为我们没查到你登记酒店房间的记录。我们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跟一个叫白鸽的女子在那家酒店发生过性行为,因为我们也没查到白鸽登记酒店的记录。假如你认识一个叫白鸽的女子,我们也无法确定她是****女,因为我们不清楚她在哪儿,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她了解情况。”
叶一炜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决定,这件事暂且存而不论,待以后有了确凿证据再查。”
叶一炜又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又收到一封匿名信,这回附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你跟一个年轻女子在树林里散步,一张是你跟那个女子在机场拥抱接吻。我们已经做过调查,那片树林确实如匿名信中所讲的是乌鲁木齐南山度假村,你用你的姓名登记了房间;而那个机场,也确实是乌鲁木齐国际机场;而照片上的拍摄日期,正是你从乌鲁木齐乘飞机回来的那一天。”
叶一炜一声不吭。
“我们无法确认那个年轻女子是****女,但可以肯定她不是你夫人。”
叶一炜还是一声不吭。
“这件事你怎么解释,叶市长?”
“解释什么?”
“讲讲匿名信所指的你这种****行为。”柳书记说。
“对某种行为的定义,肯定有相应的内涵和外延。”叶一炜说,“据我所知,****是******行为,其特征有二,一是男子为了得到性快乐,给女子一定数量的金钱或实物;二是男子有玩弄女性之意,无投入感情之举。”
“你说下去。”女书记鼓励道。
“而我跟照片上的这位女子是AA制消费,我跟她拥抱接吻,说明彼此都投入了感情。”
“所以你认为这不是****行为?”女书记问。
“对不上号。”
“那么你自己如何定义这种行为呢?”女书记又问。
“准确的概念是……婚外情。”
一位女性纪委书记跟一位男性市长讨论婚外情的负面影响,肯定彼此都尴尬。恰恰柳书记就因为她丈夫有婚外情给她发觉,两口子刚离婚不久。柳书记暗想,假如你咬住叶市长的婚外情不放,人家就会讲你变态,讲你有阴暗心理,讲你自己没婚外情就嫉妒有婚外情的;再说,那个年轻女子到现在还没找到,叶一炜讲他们是AA制消费没有确凿证据,这件事还得继续查下去。
于是柳书记决定先把这些情况给********和省纪委当面汇报一下,具体怎么办,怎么处理这件事,应由领导来定夺,所以起身送客,冷冷碰了碰叶一炜的手。叶一炜出去后,手提电脑里仍显示着他跟那个年轻女子的拥抱接吻镜头,柳书记觉得恶心,啪地关了电源,坐回转椅里,深深陷入皮质软面椅垫中,自言自语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些天叶一炜几乎每日收到白鸽的email,除非她那边上不了网。所以叶一炜知道白鸽她们最终没去喀纳斯湖,而是去了喀什、塔什库尔干、英吉沙、莎车、叶城、康西瓦、铁隆滩……往西藏方向走。她们突然改变旅游线路的原因是,白鸽的同伴朱琳警惕性高,发现有人跟踪白鸽。那是一个大块头男人,是他和白鸽在南山度假村寻欢作乐时,住对面房间那对男女中的那个男人。白鸽提醒他道,准有人在背地里算计你,我们去南山度假村,只有顾金林知道,看来顾金林对你有异心。
叶一炜自然不相信,他跟顾金林是啥话都说的老朋友,而且只会顾金林从他这里得到好处,而不会他有求于顾金林。虽然顾金林做房地产生意越做越大,眼下有上亿元身价,可他叶一炜没拿过顾金林一分钱,讲顾金林朝他放冷箭,肯定不合情理。然而,今天在柳书记办公室,确实看到他和白鸽的那张拥抱照片,这使叶一炜不得不相信这样一个事实:有人远道去乌鲁木齐跟踪他们。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叶一炜妻子的耳朵里,妻子朝他发飙,一怒之下砸碎了两个小花瓶。这花瓶虽然小,但声音非常响,吓得保姆打哆嗦。然后就开始哭,号丧般地哭,泪流满面地哭,直哭到眼睛里没了眼泪水。
晚上还是坐同一张餐桌吃饭,夜里还是躺同一张席梦思睡觉,夫妻两个背靠背同床异梦。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对方睡着没有,最终还是妻子沉不住气,回过身来,推一推叶一炜,问他睡着没有,叶一炜说睡不着。这时叶一炜也回过身来,黑暗中看妻子的脸。
“你跟那个女孩睡觉的时候,想没想到我?”妻子问。
“想到的。”叶一炜说。
“你胆子够大的。”
“以前你跟我说过,你可以出去搞,但只许搞一个,最多跟我扯平。”
“跟你讲啥事情你都听不进去,只当耳边风,讲这句话就记牢得,念念不忘老记在心里。”
叶一炜再次缄口不语。
妻子则悲叹一声:“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妻子叫保姆买来肥蟹,叫聂子善晚上来她家吃花蟹吃沙虫,聂子善屁颠颠跑过来,自然是喜出望外。妻子就当着叶一炜的面,一面拿细长手指剥蟹,一面对她的这个表侄子讲:“如今你叶姑夫好不容易跟我扯平了,我给你爸睡过两回,他把一个小妞儿睡了两回,一点不肯吃亏。”
聂子善来劲了,一面跟他的叶姑夫碰杯喝杏花春,一面开怀大笑。他喜欢跟别人聊这个话题,因为睡那种女人他是行家里手。这个叶姑夫才睡了一个,没多少经验,哪天私下里跟他讲一讲,教他几个绝招儿。他真够晦气,运道不好,玩第一个就给老婆知道。
“是那个叫白鸽的吧,叶姑夫?”聂子善说,“我早就跟你讲过,君子好逑乃人之常情。咱叶姑夫睡那个小姑娘,说明叶姑夫身上还有人情味。”
“你说啥?”表姑惊得发呆,两只眼睛瞪得比牛眼睛还大。“聂子善,你这个没良心的坏小子,你是说你早就知道他在外面寻花问柳,你帮他瞒我,不告诉我?唉,白给你那么多钱,白叫你吃这么多肥蟹……”一把夺过聂子善手里的白斑花蟹,往洗手间方向扔。
聂子善嘻嘻哈哈,也不生气,走过去弯腰从地板上捡起那只花蟹,朝它使劲吹了两下,把看不到灰尘使劲吹掉,又坐回餐桌,蘸蘸醋,蘸蘸芥末,继续吃得有滋有味。这时候,叶一炜已经离开餐桌去书房了,于是聂子善把叶一炜才剥了一条蟹腿的花蟹,也吃到肚子里。
一离开表姑家,聂子善就跟荆柏智碰头,还在海边苏东坡铜像跟前见面。今晚没风,港口内渔火点点挺有诗意的,不像坟地里的鬼火了。聂子善给荆柏智点烟,然后自己点。他得讲一讲他自己的看法,不然荆柏智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要出事的。
“看来我们以前把叶一炜那个鸟事情估计得太严重。既然叶一炜跟白鸽又睡过一次,两个人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抱亲嘴给人家拍到照片,说明叶一炜不可能起杀心杀白鸽。顶多这件事情是,叶一炜官场上的某个对手,雇蔡崇义调查这个****案,拍到了照片,拿到了证据,最后给了市纪委,这件事就结束了。”
荆柏智只抽烟不吭声。
“盗亦有道,江湖上也不是啥规矩都没有乱来一气的。比如能不杀人就尽量不要动刀子,能躲开警察就尽量跑得远远的。眼下是经济社会,做啥事都考虑成本问题,犯罪成本大,得不偿失。既然写两封匿名信就能搞定的事,就用不着******杀人。”
荆柏智仍然只抽烟不吭声。
“另一件事可能很麻烦。我估计你暗中调查蔡崇义,已经给蔡崇义知道了。可能蔡崇义认为你已经掌握不少证据,就要给他来个一锅端,有点沉不住气了。你是不是去了一趟省监狱,找那个杀糖老板的老七问了问题?你是不是去了徐建伟的照相馆,面对面找徐建伟问了问题?你是不是正在调查徐建伟的朋友,那个曾麻子,问曾麻子上没上倪教授家的那栋楼?你还真******有点敢打草惊蛇呢……”
“你讲。”荆柏智鼓励道。
“我是替你担心。”聂子善说,“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女儿抱着你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我看到会很难受。”
“别担心这个。”荆柏智拍了拍挂身上的枪。“我时时刻刻有防备。”
“你知不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我清楚。”
“他们已经跟蒙古黑联系上了。”聂子善说,“蒙古黑你应该听说过,这家伙出手快,枪法准,而且屡出奇招,防不胜防。”
“你是怎么知道的?”荆柏智问。
“徐建伟跟石头讲蒙古黑的时候,被我偷听到。”
“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我才不怕呢。”聂子善拍了拍成天揣裤兜里的那把大号ColdSteel折刀。“我有你给我的这个美国家伙,三五个人上来不会怕。再说我是单身汉,就一个人,死了也就死了,伤不到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