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厉掸掸衣裳朝我走来,一边走一边顺手将两名倒伏的教众仿佛垃圾一样拎着扔了出去。
我闭了闭眼睛,强自镇定地看着他。
东方厉问我:“还跑吗?”
我长叹一声:“教主亲自押送,在下有心无力。”
东方厉一笑,突然身形一晃闪到我面前,我连他动作都没看清楚便觉得膻中穴一凉,而后便觉得仿佛自己突然只剩下了一颗头颅一般,软软地委顿在地,动弹不得。
被点穴了。
东方厉在我身边就地坐下,伸手将我随意摆弄成个侧卧的姿势,向前头披甲人吩咐道:“尽快回去。”
披甲人答应一声,当即指挥鸟群迅速拉高,不过片刻的功夫,竟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我缓了好一会才适应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忙艰难看向东方厉,磕磕绊绊地开口:“请教主允我两件事。”话一出口才发现,我竟连嗓音都有些发飘。
他淡淡垂目看我一眼:“若小竹活着,你和程铮等四人自然可以留得一条性命,若她有什么闪失,你们都要随她而去。”
我嗯一声:“此其一。第二,待楚修竹痊愈之后,请教主开恩,放我离去。”
东方厉沉默一会:“待她痊愈之后再说。”
我费力地盯着他:“教主知我底细,若不是父辈渊源,我断不会与魔教有任何瓜葛。纵是现下到如此地步,我亦无什么惊天动地的念头,只希望度过此劫之后,能与程铮归隐山林,再不问世事。”
东方厉目视前方,表情淡漠:“待小竹痊愈之后。”
我闭上眼睛:“属下定当尽力,也请教主看在我向来与世无争的份上,网开一面。”
回答我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半个时辰之后,鸟群在埙山山脚轻盈降落。东方厉抓住我施展轻功,顷刻间万仞高峰已轻松抵达。他将我带到药堂门口放下,冲着早等在那的药堂副堂主点点头,将我推给另两名教众接住。
我被他二人抱住头脚,一前一后地抬入洞中。
东方厉一边走一边问:“情况如何了?”
副堂主低声答道:“仍是昏睡着。只是教主,楚姑娘怕是只能再承受至多一剂麻药了,再多……恐怕成瘾。”
东方厉嗯一声:“叫药何涣马上滚来见我!”
副堂主诺诺连声。
两人将我架着送到一处屋内。屋子里有桌有椅,还有一张类似于老虎凳的人形桌案,两人将我放在那桌案上,又抻了边上的皮带铁链将我一层层捆好,又推着我肩膀确认捆得十分牢靠之后,便垂着手无声退下。
药何涣此时也匆匆赶到,他向东方厉一礼,轻声重复了一遍楚修竹的状况之后,便取出针囊走到我面前坐下,一边面无表情地端详着我,一边点燃油灯,在火上炙烤金针。
我心中一沉,看着他问:“放血这种粗活,还劳药堂主亲自动手?”
药何涣嘿一声:“不要你的血。”
东方厉凝目问他:“多久能准备好?”
药何涣戴好手套,摸了摸我的脉搏:“一切顺利的话,大概四个时辰。”
东方厉当即脸色一沉:“太久!三个时辰内办好!”
药何涣连连摇头:“非我不愿,但散毒的药材都是烈性极大的虎狼之药,她体内毒功又是根深蒂固,四个时辰已是极限。若再快,恐怕她承受不住,先就经脉寸断而死,到时一样救不了楚姑娘。”
顿了顿又道:“而且以楚姑娘的体魄,再撑四个时辰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疼一点,却不必冒险求快。”
我听得一头雾水。
东方厉极烦躁地一挥袖子:“三个半时辰!只要给她留一口气即可!到时若是准备不好,你也别再活了!”
说罢甩袖而去。
我投向他背影的目光充满怨毒。
半晌,我才将视线转回到药何涣身上,看着他微微挑眉:“不是要我的血,那你们要什么?七窍玲珑心么?这种东西,应该不是长在我身上的。”
药何涣不答我,伸手从他方才提进来的竹篓里取出个茶壶,就着桌上茶杯倒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递到我嘴边:“喝下去,止痛的。”
那药汤泛着一股甜腻的味道,闻在嘴里,便让喉头微微发苦。我直觉这药不对,因此只抬眼看他,就是不肯张口。
药何淡淡解释:“这是一种极霸道的麻药,喝多了便会产生飘飘欲仙的感觉,甚至还会成瘾,但是却十分有效。少量服用,并没有什么。”又看我仍是怀疑地望着他,再开口时便有些不耐烦,“我给楚修竹也用的这药,喝了它!”
我寻思片刻,终于张嘴喝下,然而只喝了半碗就闭住嘴巴不肯再喝,待他拿开茶杯才松口道:“待我实在忍不住疼时再说。你还没告诉我,你们到底要什么?”
肾?
您有这金刚钻么?
药何涣放下茶碗嘿笑一声,从针囊中再取出两枚金针烧灼一遍,而后分别插向我膻中和气海:“借你身上毒功一用。反正你总是要散功的,如今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我一惊:“什么意思?”
他翻着眼皮看我一眼,慢吞吞地解释:“楚修竹中了毒,引得胎里带的罡气再次发作,制住她所修内功不能自愈。而你胎里带的寒气正与她原本体内那道的同根同源,所练的毒功俱是以此寒气为倚仗,因此正好与她罡气对冲。只是你体内热毒却不能一起传给她,因此我先用金针暂时压制寒气,再以寒毒引出你体内热毒,将毒性排出。”
他转眼看看门外,又道:“方才教主那句留你一口气只是一句气话,他以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今次定不会让你轻易丧命。而且,我也有把握保你不死。”
我一愣:“什么用?”
药何涣看我一眼:“你当真是从未聪明过。”
他又拿起一根金针,透过针尖似笑非笑地睨着我:“你难道忘了你初来魔教时,除了一个教主之女的身份,还是东方储延功续命的一味良药?”
我一惊。
他低头将金针慢慢刺入:“东方储要向孕妇传功做药,东方厉自然也是要的。像你这般罕见体质的人万里挑不出一个,若是将你轻易杀了,岂不浪费?我为教主和我今后的任务着想,自然要想办法留你一条性命。——还好教主当日盛怒之后,便经我提醒想到此辙,不然你又凭什么能在魔教平安度过两年,而没有在某次出门时误中正道埋伏而不幸身亡?魔教就算没有别的本事,又怎么会不懂栽赃陷害?”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
我垂眼道:“我以为你帮我是看在药先生的面子上,谁知却还是为了东方厉么?”
药何涣摇头,再取金针钉住我脚上蠡沟穴:“我谁也不为。帮你活命,不过是因为你体质特殊,我很感兴趣罢了。”
他说这话时,眼神却颇多闪躲。
我沉默一会,看着他缓缓道:“我已经三年没看见药先生了,你呢,怕是有十几年了吧?”
他仿佛没听见。
我苦笑:“就算是陪我说说话。也许治好了楚修竹之后,我便当真只剩一口气在了。到时我有口不能言,这些心思又能同谁说?”
药何涣沉默一会,又将一枚金针扎入我手上合谷穴,道:“十二年。”
我闭上眼睛,颇怀念道:“我一直好奇,他莫非从小就是一副不着调的惫懒模样?当年我在药王谷时没少被他捉弄,他一会儿将我绑在门柱上,一会儿又言语调戏我和程铮。那样子……就像是一只没人陪的小狗,一看见主人回来了,便撒着欢儿的闹腾。”
药何涣突冷声道:“他是咎由自取!”
我笑叹一声:“谁又不是呢?当初是我自愿做了药人的,我心里也是心心念念盼着散功这一天,如今落到这般地步,自然是我咎由自取。但是,你们也没有给我太多的选择。若我在出生时能够选择,我宁愿选择终生不知江湖事。若我在青阳派时能够选择,我会选择明哲保身,供出楚修竹。若我在魔教时能够选择,我会选择抽身而去,将你们之间的尔虞我诈抛诸脑后。……而不是走到现在,为了我在乎的人能够平安无事,而冒险去救一个一步步将我推至如斯境地的人。”
从我的角度来看,楚修竹虽然什么都没做,但她是造成我所有悲剧的罪魁祸首。
她会有咎由自取的那一天么?
大概不会吧。
这就是主角和龙套的区别。
我悲哀地看着药何涣:“若我死了,请堂主亲自转告药先生,我很想他,很想药王谷,很想再回去,和他一齐读书,一齐晒太阳,听他冷言冷语地批评先人的不是。”
药何涣的手微微一顿,慌忙垂下头,掩住嘴角隐约的弧度。
我不由一笑,而后体贴地保持沉默。
半晌,他复又抬眼看我,脸上再次恢复成平板一块:“施完针之后,我会用寒毒养的水蛭放在你气海、膻中等穴道上吸去含有热毒的毒血,再哺入寒毒。吸血时虽不疼,然而冷热融合时,对经脉损伤极大,你应该再喝一杯麻药。”
我淡淡笑道:“再说吧,我希望我能一直保持清醒。”
我不希望最后留在魔教的原因是我染上了毒瘾。
我向来有自知之明,所以不肯冒险。
药何涣看我几眼,再从针囊中拿出一把扁平的圆刀,推着我袖子露出手臂,在臂弯处一划。
黑色的血液缓缓涌出,药何涣用拇指按住,再将我上臂的穴道用稍细一些的银针封住。
如是再三,直至我被插成个很有层次感的刺猬。
药何涣再次建议:“你最好睡一觉。”
我嗤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忍的?疼的时候,堂主陪我说说话就好。”
他沉默不语,转头从竹篓中用尺把长的银筷挑出水蛭放在我身上。
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向他慢慢讲述药王谷的日子。
从谷中植物讲到药先生搜集的奇怪药材,再慢慢扩展到他平时的爱好习惯、与数字党们的互动,还有笑脸后面的落寞神情。
我虽有策反他之意,但因讲述的都是我所怀念的人和事,说着说着,我竟嗓音沙哑,声音中无限感慨,几欲落泪。
三个时辰很快过去,药何涣挑下我身上最后一只水蛭,走到我身边用唇语道:“我知道你提药王谷是为了什么。”顿了顿又轻叹一声,“但是你赢了。”
他将装满水蛭的竹篓盖起,目光颇有些落寞:“往事已矣,再回首已百年身。”
我亦用唇语回他:“就算身不能至,知道那人还在,也可以继续心向往之了。”
尽你的力量,保住药先生!
药何涣点点头,伸手在我嘴上一压:“本来我应将你堵上嘴巴、蒙上布送去的,但我决定冒一次险。”
他将麻核掰去小半,将两瓣分别塞进我嘴里,再用面罩遮住我头脸,这才招呼人将我推出去,j经过一个长长的甬道,推到一间房内。
一个女声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推拒道:“不……不能……”
应该就是楚修竹了。
东方厉似也被她磨得没脾气,只淡淡道:“待传过功之后,你大可当场杀了我,我定不还手。”
楚修竹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坚定道:“东方厉,若你为救我而杀人,我就算痊愈之后,亦会自杀以谢!有本事你就试试看!”
我用舌头顶出麻核,隔着面罩开口道:“师姐你若是死了,东方厉便再无顾忌。他会先杀了我,再杀了程铮、药先生和向靖闻,最后血洗中原。——他有没有这么狠,师姐不妨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