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何涣说,等东方储挂了以后,我就去他那儿做个全身淬毒的药人吧。
他说话时下颌微扬眼神悲悯,好似自己是拯救苍生的真神,而我则是被他选中的幸运儿,合该虔诚地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他献祭。
我眨眨眼睛,疑惑地望着他。
药何涣坦然地将我望着,见我不答,又纡尊降贵地补充:“你体质特殊,若硬要打个比方,便仿佛别人的身体都是大小各异的饭碗,只你是平平的一只盘子。内力仿佛流水,若在碗里,则存得妥妥当当,落到盘子里便只能付之东流。而毒药便仿佛棉花,将盘子用棉花填满之后再倒水,便存得比海碗还要多了。先前你家药先生为你用的毒量只能勉强缚住寒气,不能调用,所以你和不会武的废物没什么区别。但若是你做了我的药人,我可以为你加倍用毒,以教主的内息做底,寒气之上再生寒气,气毒互补,不出两年,我保证你足以和六散仙抗衡!”
我被气乐了:“那就多谢堂主了。堂主所说的风光场面,我看这位……仁兄倒是能体会得出一二。”忽悠吧你就!你和发面馒头组团忽悠我来啦?
什么风光!看那药人脓疮与毒痘齐飞青光与黑气共面孔一色的衰样,还有关他的这铁笼子,——风光?真正功夫高的人,就算被关了起来,也不会这么简陋吧?
人家武侠小说里的大魔头可是动不动就穿琵琶骨吊着玩的啊!再不济弄个手链脚铐总还不过分吧?您笼子里这位大兄弟可是号称中者立糜的无限次重复使用的杀伤性武器喂!你们就这么关着,安全意识也忒差了点吧!
您要不是幽默感太强,就是专门来坑我玩的。
药何涣哼哼几声,两腮的累赘皮肉也跟着左右摇晃:“说你傻你就流哈喇子。看你表情就知道,你以为我在逗你玩,或是不怀好意、不是当真想保你不死?——天地良心,咱俩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为了你豁出去性命?更何况你的性命若是轻于鸿毛,我随手就救了,若是重于泰山,我纵是肝脑涂地你也是死路一条。是活还是死,全看你自己如何行事,你要是上杆子作死我也拦不住。我不过是提供一个选择。你若是觉得不可理喻,大可转身回去,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说罢将手揣在袖子里,老神在在地盯着我瞧个不停。
我转头看一眼笼中的药人,那人正好睁眼,见我看他便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冲我咧嘴一乐,长满脓包的嘴角流下一道浑浊的口涎,满嘴黄牙仿佛四十年烟龄的老烟枪,看得我胃里一阵阵地犯恶心,心中不由更加抵触。
有点像是染了色的海绵宝宝……
药何涣漫不经心地平平解释:“他是往年和正道抢地盘时豢养的做开路先锋用的药人。当时我养了三十九个,怕他们怕死不敢往前冲、或是被捉到之后泄露了魔教的位置,用药养着的时候就都先给弄傻了,以后用起来果然顺手很多。——现在只剩下他一个,倒是不太舍得杀了,圈着留个纪念也是好的,反正也不费什么粮食。”
说完又瞥一眼我:“你不用冲锋陷阵,自然也不需我费事将你毒傻了再教你令行禁止。——不过似乎制作药人用的毒药本来就有使人迟钝的副作用,只是能让人变傻多少,便不太好说了。”
我艰难地吞了一口吐沫,一脚不自觉向来路挪动,然而脚步迈出之后便恍然:我怕什么?现在有东方储罩着,教主大人没说杀了我做药,他又哪敢给我下毒?
于是又转身向他笑道:“我有些不明白,请堂主示下:除了您本人比较希望重新养个药人玩玩这个解释之外,还有什么比较正经的理由吗?”
药何涣长叹一口气:“所以我讨厌和笨蛋打交道,什么事都得掰开揉碎了才能明白!”
他重新迈开四方步,用眼神示意我跟上:“你自己算算:你从青阳派到魔教,日夜兼程走了十五天。青阳山到药王谷,快马加鞭需得十天,飞鸽传书也要四五日。你家药先生接到消息之后,就算用他豢养的飞鹰从药王谷向魔教传信,最快也要八九日。”
“两相加起来,就算青阳派的人在你被掳走之后就飞鸽传书向我那师弟报信,阿四最早不过在三日之前才得到那块木牌,然而你在来到魔教的第二日就‘偶遇’了阿四。——你现在还以为,是时典随便选的地方落脚,无意中告诉你白猿的名字?”
他说话又慢又啰嗦,偏偏还每个字都拖得毫无插嘴的机会,我从他说到一半时便浑身发冷地等到现在,终于抓紧机会问他:“堂主是说,是教主授意时典用白猿试我身份真假,他已知道药先生的事了?——那堂主你……?”
药何涣摇头,脸上现出点不耐烦:“我刚刚已同你说过,若论聪明才智,教主是当之无愧的魔教第一人,我望尘莫及,又怎敢妄自猜测他的心意?不过时典其人摇摆不定,不足以信,若是教主有意试你身份,他应该会找墨潜或是乐心儿,这两人都对他死心塌地,绝不可能泄露半点不该泄露的消息。——所以我猜测,时典如此做,授意人是东方厉。”
他看我一眼,又慢吞吞道:“后来经我证实,确实是少主的意思。”
我脚步一顿。
药何涣依旧慢吞吞地迈着四方步:“时典让你发现白猿,拿到木牌,看的是你的心机和反应。你拿了木牌之后交给我,我便可猜到时典已经倒向了东方厉,他在替少主向我传达信息,告诉我该是站队的时候了,若我再犹豫不决,以后休怪他手下无情。——我早知东方厉其人,后来又见了你,心中自有高下之分,因此不必他再催,我便找机会拜见了东方厉。”
他说到这里停下,转身看我一眼,平平道:“没错,我也已经倒向东方厉。所以我今天所言仅此一次,以后你若做了我的药人再是另说,若你另有高就,咱们便就此再无交集。”
我慢慢上前,在他一步之遥停下:“请堂主赐教。”
药何涣点点头:“你要弄清楚你的身份。你虽初来乍到,又与正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教主独女的名号却是牢牢压在你头上的。待教主百年之后,只要你不死,教主的真假死忠们就会以你为借口,将你奉为正统以谋求自身利益。若是他们占了大多数,即使东方厉再有手段也是回天乏术。所以你必须死,只有你死了,东方储的魔教才能彻底变成东方厉的魔教,懂了吗?”
我手脚冰凉地听他说完,缓了好一会才低声问他:“魔教教众不是惯于朝秦暮楚?我一个外来的黄毛丫头,就算是前教主之女又能如何?拥着我上位的若是乌合之众,东方厉又岂会看在眼里,若有几人确有能力,早就自立门户单打独斗,又怎会费事拉我这面大旗?”
药何涣笑道:“这便是魔教的秘辛了。——教主年轻时,曾计划挥师南下一举吞并正道,因此私下里做了许多准备。然而之后遇见夏女侠英雄气短,再后来又退回北方,做的那些准备来不及带走,便化作了地图收在教主身边。我虽不知道教中当时究竟准备了什么,但它确实占了魔教财富的大半。”
哈?所罗门王的宝藏?
我惊疑不定,精神高度紧张之下,一缕神智竟然不着调地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东方储做为一个大魔头,竟然不藏武功秘籍而去藏金银财宝,未免也忒不敬业了。
瞧他给我惹了多大麻烦!
药何涣继续慢吞吞地接上:“若教主将地图传给你,它便是你的护身符和催命符。只是这样一来,形势便复杂了,少主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若教主再对你如此关怀呵护,便会有越来越多的摄心见风使舵,劝你与东方厉分庭抗礼,妄图利用你越俎代庖。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并不是你说无意,他们便会打消念头的。”
“但若你做了药人,虽然皮相上牺牲了一点,生活上也有些不方便,但总归还是保住了一条性命。——纵是傀儡也要讲究点卖相,到时你一身青气神志不清,纵是他们想借你的名头也嫌名不正言不顺。你既没了威胁,又多了些许的利用价值,想来若是东方厉不是恨你至深,便不会费力要你性命了。”
说来说去,还是在说服我不当药人就非死不可。
我被他说得大头发晕,理智虽告诉我情势尚不至此,内心却已忙不迭同意了他的观点:东方厉其人并非善类,若不丢卒保车,恐怕会满盘皆输。
我心中百转千回,半晌终于抬头苦笑:“我明知堂主所言甚是在理,但心里却总是存着一丝侥幸,希望事实并非堂主所说的那般不堪。但未雨绸缪总不是坏处,请堂主为我准备一二,若事态急转直下,便盼我能及时赶到您这儿吧!”
药何涣眯着眼看了我半晌,点头道:“我配好第一剂药之后,会将其藏在会客厅扶手之中。”
我苦笑点头:“有劳了。”
他连连摆手:“先别谢我!我许久没养药人,你又是如此特异的体质,就算我的药在别人身上好用,于你也可能致命。所以你若是吃药之后不小心死了,可别托梦给你那药先生告状!”
我颇无语地看他一眼,心说这药人之事还是再从长计议吧。
此时我俩已走到甬道尽头处的一堵石门面前,药何涣伸手示意我稍等,自己扳动机关推开石门,带我进入间四面是门的小屋子里,又走到扇铁门面前,双手搭着把手一边使力,一边向我交代:“我会跟教主说,以后每隔五日来我这儿针灸一次。一是为你试药,以便及时调整配方,二也是有人想见你。”
铁门沉重地移向一侧,门后面一米处竟然又是另一道铁门。
这一道铁门的门边似是有些生锈,推开时便与地面摩擦发出巨大的噪声,我待响声止歇才跟着他侧身挤入房中,边挤边问:“谁要见我?”
药何涣努了努下巴,我后背突然一凉,心里腾起股不好的预感,然而却也只得慢慢转身,看东方厉一身白衣,跪坐在蒲团上悠闲品茶,半晌才抬眼看我,放下茶杯勾唇一笑:“我要见你。”
他冲我勾勾手指:“过来坐下。”
我不情不愿地挪过去,任他抬手轻抚我脸颊,眼神柔和声音轻缓:“半月未见,可有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