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阎九子到了李显家大门外时,李显家正房里的灯还没有熄。他来不及细想,上前便去叩动大门,嘴上喊道:“李显,快开门,我是大阎坨子的阎九子,你快开门。”
阎九子这一喊,李显家的灯却忽地一下灭了。
他又拼命地喊道:“李显,我是阎九子,你他娘的真是耗子胆,熄灯干什么?我是大阎坨子的阎九子,你快开门……”
过了好一会儿,听到李显从正房里出来,他的身后似乎还跟着几个人。李显很快来到了大门口,只不过今晚的李显和往常有些不同,见到阎九子冷冰冰的:“阎九子,你黑灯瞎火的,瞎折腾啥?你还是快走吧,我不想留客。”
阎九子怒道:“李显,你他娘的真是不讲交情,怎么黑灯瞎火的,你就不认人了?”
阎九子正说着,跟在李显身后的人已经将大门打开。李显不再说话,一个人走在前面,引着阎九子朝正房走去。
几个人进屋之后,房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屋中的灯火突然亮起来,阎九子这才看清,还有十几个人都在李显家的屋子里。阎九子一怔,那些人却哈哈大笑起来:“阎九子,你来得正好,老子们还寻不见你呢。”
“你们是什么人?”阎九子惊道。早有两个汉子跳过来,将他的双臂向身后反剪,就势绑上了。
“放开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阎九子吼道。
“娘的,放开你,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谁?”炕上有人用阴沉的声音说道。只见两个土眉吐眼的矮小汉子正坐在大炕上那一团灯火里。
“你们是七国、六国?”阎九子愕然道。
“不错,你总算还认得老子们。今天咱们来打李显的响窑,也该着遇见你,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哇!”七国阴冷地说道。
一个小匪说道:“大当家的,打死这小子算了。”
“没那么便宜,”七国说道:“我的压寨夫人恨透了他。我当初就说过,那五百银元权杖买他的一条腿了。”七国说着抓起放在炕上的一把短枪,对着阎九子开了一枪。阎九子右腿中弹,他在惨叫一声之后,慢慢地跪了下去。
“回去,把阎九子交给夫人处置。”七国说道。
没过多久,一辆大车拉着疼痛得半死的阎九子离开了李平屯,向着德川方向而去,一路上洒下的是他的血迹。
更惨的是,有一种出自女人之手的歹毒刑罚,正在等待着阎九子……
李二牛、丁义武等人在离开大阎坨子后,已经是下半夜了。丁义武赶着大车一路疾行,颠颠簸簸地经过了三十几里后,李二牛叫住了他:“老丁,你先停下来,咱们商量一下。”
丁义武吆喝住马匹说道:“李队长,什么事?”
“老丁,我刚才寻思了一下,这里离黄四号至少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这么难走的路,兰花恐怕经不起折腾。兰花本来是队伍上的卫生员,现在唯一的一个卫生员又负了伤,黄四号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医生,缺医少药的,我看即使到了那里,也很难把子弹取出来。”
丁义武说:“那你的意思是?”
李二牛镇静地说道:“老丁,我想把兰花带进县城,进县城后再想办法。”
丁义武一惊:“李队长,这能行吗?县城现在正被国民党军队占领,那里很是危险……”
“可是兰花的伤怕是只有在县城才能医治了。”李二牛说道。
丁义武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其它办法,便对李二牛说道:“那好,那就让我老丁陪你去,县城里我熟得很。”
李二牛说:“老丁,你不能去。现在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你必须把我们的队伍安全地带回黄四号,廖县长正等着咱们。”
丁义武说:“那你也不能这样就走,这里离县城少说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兰花还是坐着马车稳妥。”
李二牛说:“那就让宋德金和我一起去。”
“也只好这样了,我回去见着廖克县长就和他说,你是去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丁义武说道。
李二牛喊来宋德金,对他说明了意图,宋德金接过了丁义武手中的马鞭子,把马头拨向了县城的方向。李二牛坐上了车,宋德金马鞭子一甩,马车上了通往县城的道路。
马的四蹄扣动着冬夜里冰冷的道路,急速向县城奔驰。
兰花一路上醒来了几次。每次恍惚之中睁开眼睛,只见星冷着眼在天空悬着,月儿孤怜地挂在云边。她感到身子是在向前移动着,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一辆马车上。那坐在身边的一定是二牛,可那赶车的又是谁?马车的颠簸又使她眩晕起来,只觉得星星在向大地散落,月儿在广漠的寒空奔逃。不久,她又昏沉过去。
坐在马车上的李二牛只感觉兰花的身子动了一下,他给兰花盖了盖被子,心中说道:“兰花,你睡吧,有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宋德金将马车赶得飞快,天色未亮,便到了县城外,那时兰花还在昏睡中。宋德金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将马车停住,两个人向县城望去。黑色的城墙远远地隐在月光里,侧耳听去,城内并无一星半点动静。焦急地等待一阵后,天色渐渐微亮起来。又过片刻,便听到县城东门外的官道上陆续传来车声和人声。一阵工夫,便在东门外聚集了不少人。
“什么人来得这么早?”李二牛问道。
宋德金想了一会儿说道:“对了,我想起来了,今天是县城关帝庙的庙会,那些人一定是急着进城的商贩。李队长,咱们怎么进城?”
李二牛说:“只能是混进去了。宋德金,一会儿你将马车赶回黄四号,我背着兰花进城。”
宋德金还想说什么,李二牛已站起身来,因为那会儿,县城的东门已经开了。为了安全进城,李二牛让宋得金把他的棉衣脱下来,然后把武工队作为战利品奖励给自己的那件被撕去了国民党军标志的军大衣递给他:“你的棉衣留下来,兰花进城时用得着,这件大衣够暖和,穿上它,先回黄四号,不用等我。”
打发走宋德金后,李二牛将宋得金的棉衣给兰花换上。又细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束,确定没有任何疏漏后,背起兰花朝洞开的县城东门走去。他随着那些进城商贩到了城门口,两个守城的国民党军士兵走过来问他:“这么早进城干什么?”
李二牛镇定地说道:“老婆昨晚病了一宿,急着给老婆看病。”
两名守城门的国民党军士兵也不细问,张着嘴,打着哈欠,摆手让他进城了。
过了城门,他反倒一心火急起来,只觉得背上的兰花身子软软的,呼吸也十分微弱。他辨了一下方向,抄近路直奔清净寺。正急匆匆地走着,突见一个穿着国民党军军装的细瘦汉子,瞪着一双贼眼迎面走来。李二牛一惊非同小可,原来那人却是匪首四海。
国民党军这次一进县城,流窜的各路匪首以及张洪武等人也重新回到了县城。整座县城乱得不能再乱,被国民党军弄得乌烟瘴气,百姓们终日叫苦连天。
李二牛闪避已来不及了,只得低着头走过去。两个人在相隔六七步的距离内交错而过。在李二牛走出十余步远的时候,四海忽然停下来,回过头来叫道:“什么人?给我站住!”
“一个老百姓,急着给老婆看病。”李二牛说着话,脚下不停,顷刻又向前走出六七步。
四海愣了一下,随即吼道:“娘的,没听明白话呀!老子叫你站住。”随后迈着大步追了过来。
李二牛哪里肯停,只是一路疾行,到后来竟放起小跑,向着一条巷子奔去。
四海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已变成了一种叫骂。李二牛如若是只身一人,他甚至要停下来收拾了四海,可今天他却强行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因为当务之急还是救治兰花要紧。
四海眼见前面的人进了一条巷子,他放开步子跟过去,前面的那条汉子却不见了。却见一个老汉正站在巷口里。
四海上前问道:“老家伙,看见一个背着人的汉子进来了吗?”
那老汉不紧不慢地说道:“老总,看花眼了吧,城东这样的巷子多的是,你说的是不是下面的那一条啊?”
四海快步退了出来,可下条巷口哪有个人影。再去寻那老汉也不见了。
“真他娘的见鬼。”四海骂了一句,干瞪着眼睛在巷口站了一刻,向东城门去了。
李二牛背着兰花进入了那条巷子中的两间土坯房里,一个老汉正在炕上坐着,他见二牛进来,忽然说道:“你是自卫军的那个李连长。”李二牛放下兰花说道:“老人家,四海在外面追我,我出去把他引开。”那老汉对他摆摆手,下了炕说道:“你留在屋子里,我出去看看。”打发走四海后,那个老汉回到屋子对二牛说道:“那个祸害人的王八羔子走了。”
李二牛仔细地打量起那老汉,忽然认出他竟是在城外和春花一起被土匪开枪打死的柳月儿的父亲柳老汉。
“原来是您?”李二牛感激地说道。
柳老汉恨恨地说:“自从你们走了之后,这些国民党军和土匪可把县城的老百姓祸害惨了,他们欺行霸市、打家劫舍、奸污妇女,什么坏事都干尽了。你们……你们什么时候能打回来呀?大家都盼着你们呢。对了,我倒忘了,这个受伤的女人是谁?”
“她是我们队伍上的卫生员兰花,是被阎九子开枪打伤的。部队上缺医少药,所以才冒险到县城来。老汉,你这里也不安全,我想去清净寺。”
“那得拣条僻静道走,别再让国民党军撞上了。走,我知道一条拐拉道,我领你们去。”
李二牛重新背起昏迷之中的兰花,跟着柳老汉出了门。
二
那是在民主政府县大队撤离县城之前,兰花曾劝说静慈师傅随队伍一同离开县城。静慈师傅用一种平静的口气对兰花说道:“兰花,你们走吧。你既然和二牛在一起,我也就放心了。我在清净寺住了这么多年,哪也不想去了,再说到哪还不是兵荒马乱的不太平。兰花,你不用惦念我,你们走吧。”
兰花劝说无效,只得离开了清净寺。第二天,民主政府县大队便撤离了县城。
今天早上,静慈师傅照例很早起来,她踱步进了一间配殿。这些日子,天寒地冻,清净寺里更是凄冷寂寥。在城里混乱的当口,这里几乎没有什么香客光顾。她本是被逼进寺庙的一个人,在清净寺里苦守着属于自己的时光。有时一个人在屋子里偶尔看见一只猫慢慢从清净寺破败的墙上走过,那是她在一天之中唯一见到一个活物。进了配殿,她才发觉,自己已有些时日没能眷顾这些神像,许多神像上都布上了蛛丝。配殿的屋角和顶棚上,也有几张蛛网悬结着。静慈师傅叹了一口气,操起一把掸子,准备逐一除去神像上的蛛丝。恰在那时,清净寺的大门发出了几声响,那声音穿透了数月的沉寂,异常清晰地响在静慈师傅的耳朵里。
“是什么人来了?”她在心中念道。侧耳再听,果然是急迫的敲门声。
静慈师傅撂下掸子,出了配殿,朝那两扇朱色斑驳的寺门走去。
她刚刚拨去门栓,把两扇大门打开时,一个背着女人的汉子闪身而入,另外的一个老汉也紧跟着进来。静慈师傅惊了一下,细看时才认出前面的人却是李二牛。
“二牛,原来是你?”静慈师傅说道。
“师太,兰花她受伤了,先进屋再说。”李二牛急急地说道。
“好,你们先进去,我关上大门就来。”静慈师傅说着,警觉地向寺门外看了看,阖上了清净寺的大门。
静慈师傅一进屋子,见李二牛已将兰花放在炕上,急忙走上前去。只见兰花的口唇苍白,整张脸上也不见了一点血色。静慈师傅惊问:“二牛,兰花怎么伤成这样?”
李二牛简短地说道:“昨晚,我们夜袭阎九子,兰花她报仇心切,在搜查阎九子的过程中,中了一枪。对了,师太,这县城里有能治枪伤的医生吗?”
静慈师傅寻思了片刻说道:“人倒是有一个,不过很难请得动,他就是本草堂的那个老先生。”
“您是说当年给我治过伤的那个老先生吧。”李二牛喜道:“那个老先生若是还健在,那是再好不过了。”
静慈师傅说:“你赶快去本草堂,好好商量人家,无论如何要把他给请来。”
柳老汉说:“那个老先生我知道,身体健朗着呢。只不过前几天,几个国民党军的士兵闯进了他的药铺,抢走了他不少药材,硬生生地气坏了他。他从前也是东城的老户,论起来我叫他老叔,是个嘴倔心善的人,我和李队长去,不怕请不动他。”
柳老汉说着,拽了一把李二牛,两个人出了清净寺,向本草堂走去。
穿过几条街,又转过几个弯,终于到了本草堂。
柳老汉上前叩门,门却虚掩着。他牵着李二牛,一推门走了进去。但见一铺宽宽的大炕上,本草堂那个年逾古稀的老先生正背对着他们侧身躺在炕上。柳老汉推门发出的声响显然惊动了他,老先生头也不回地说道:“又是谁呀?不要再来叩门了好不好,这里已经不开药铺了,走吧。”
柳老汉笑道:“老叔,你不开药铺了,我老柳来串门还不行吗?”
老先生这才慢慢地侧过身来说:“原来是城东老柳来了。老柳哇,我正生着闷气呢。你说那些畜生不是和胡子一样吗?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县城啊!”
柳老汉说:“老叔,他们抢了你的药,却夺去了我家的两条人命啊!柳月儿是多好的孩子,被他们活活地打死在城外,我那老伴是想念孩子哭死过去的呀。老叔,我看准了,那些国民党军的士兵和土匪胡子没什么两样。”
老先生叹了一口气,忽然把目光落到了李二牛身上,他问柳老汉道:“他是哪一个?我怎么不认得?”
柳老汉说:“他是求你来了,谁都知道你的医术,老叔,你得麻烦一趟。”
老先生摆摆手苦笑道:“你这个老柳,又来讨麻烦,我这里哪像个药铺,哪有什么药材啊?”
“你知道他是谁吗?”柳老汉说:“他就是前些日子从县城里撤走的民主政府队伍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