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克县长在听了宋得金的哭诉后,两眉紧锁,他脸上的那块黑痣也抖动了一下。他痛心地说道:“看来这些黑心的大户不除,百姓的苦日子就不会结束,反攻倒算的事情还会发生,不知有多少农会干部还会惨死。李二牛,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今晚带着你的一中队去大阎坨子村,把那个阎九子给我捉来,给那些黑心的大户敲一敲警钟。”
“是。”李二牛对兼任县大队队长的廖克行了一个军礼答应道。
当天晚上,李二牛集合丁义武等一中队的战士骑上战马朝大阎坨子村开去。可是队伍还没有行出多远,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他和战士们才立住脚,一匹战马便到了,马背上的人却是兰花。
宋得金到来的那会儿,兰花正在伙房帮着收拾炊事用具,以备转移。为了避免再度引起她的伤心,李二牛告诉宋得金及战士们不要把晚上的行动告诉兰花。兰花在忙活了一阵子之后,从那座临时搭建起的伙房里出来,一眼便看到了宋得金。兰花觉得有些奇怪,就把宋得金拉到一边。追问来追问去,宋得金的脸色始终涨得难看,却一句话都不肯说。最后,兰花问到了她的舅舅老徐,宋得金再也忍不住了,只得说出了实情。兰花的一颗心突地就是一抖,她没有想到,像舅舅这样老实怕事的人,阎九子最终也没有放过他。
她抛开宋得金,去见廖克县长,要求参加晚上的行动。
廖克说:“兰花,你一个女同志就不要去了,打仗的事情还是让李二牛和战士们去做吧。”
廖克县长没能答应她,可她却打定了主意,一到晚上就跟着二牛去报仇。是的,自从她爹李巴山被阎九子打死后,她不是一直在等着这样一个报仇的机会吗?现在恶毒的阎九子又残忍地害死了她的舅舅,她再顾不得许多了。到了晚上,李二牛带着战士们前脚刚走,她趁着郝生贵三中队的战士们不注意,悄然牵出他们的一匹战马,小心地牵出村外后,上了马背,放马来追二牛。
李二牛说:“兰花,你还是回去吧,捉阎九子报仇的事,有我们呢。”
兰花干脆说道:“二牛,你们今天就是不去大阎坨子,我也要闯闯这一关,我一定要亲手捉住阎九子,替我爹报仇……”
丁义武对李二牛说道:“李队长,莫不如让兰花去吧,她不去心里就不会踏实,我老丁最知道兰花的脾气。”
李二牛当然知道,兰花外表虽然看不出什么,但内心却是个烈性子,她要做的事情拦不住她,只好答应了。
月色浓浓,马蹄声声,那时正是冬寒时候,寒冷的夜风吹在人的身上,有如刀割。冬夜的这个晚上,月儿怜怜,星儿颤颤,跑了一程之后,马见了汗,人的身上也渐渐暖和起来。
黄四号距大阎坨子近百里的路程,李二牛带领战士们马不停蹄,一心去捉阎九子。马背上的李兰花,眼前多次出现舅舅被阎九子的家丁绑上扁担,从房子上推下去的情景。
她一心火急地催着战马,似乎觉得只要晚到一步,阎九子就会从大阎坨子消失似的。直到那条黑魆魆的大阎坨子在前面出现时,她的一颗心才蓦地一下定住了……
实际上,在县城瘟疫发生,工作组奉命回县后不久,阎九子便从阎老太屋子里的那个洞口钻出来了。阎九子看着阎家大院里四处冷清衰败的状况,胸口就像堵着一块咽不下吐不出的东西,烧肝烧肺烧心窝子。
隋二对他说:“九爷,趁土八路的工作组回了县城,咱们砸了他们的农会。”
阎九子却阴狠地说道:“我阎九子想动他们的时候,就个个让他们见血。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土八路在城内驻扎多长时日,谁都无法预料,我还不想招惹他们……”
一个月后,一个确切的消息传到了大阎坨子,说是民主政府的干部和县大队已经撤离县境,国民党军的队伍到达了县城,国民政府在县城建立起来。隋二听了这个消息,再次报告给阎九子。
阎九子说:“不忙,再看看形势,等时局稳一稳再说。”转眼,民主政府县大队离开县城已有三个月,阎九子这才对隋二说道:“老隋,明天捎出信去,让那些家丁都给我回来。告诉他们,他们带走并负责藏匿的枪,要一条不少地给我拿回来。对了,也别让秋月东躲西藏了,打发一辆大车把她们接回来。”
隋二答应一声去办这些事。几天过后,阎府的家丁个个都回来了,秋月也被隋二用一辆大车从外县接了回来。清寂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阎府大院又热闹起来。
从各地回来的家丁们一到齐,阎九子反攻倒算的棒子队马上成立起来。一天,这伙穷凶极恶的家伙突然出现在村子里。
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当然是一年前逃荒过来的陈山家。当时宋得金也在陈山家,两个人正说着大阎坨子村阎家这几天的变化,只见阎九子带着十几个家丁气势汹汹地奔陈山的茅草房子来了。宋得金一把将镢头攥在手里,对陈山说道:“表哥,准是阎九子来报复,咱们和那些狗日的拼了。”
陈山夺下镢头说:“这里的事不用你管,你还年轻,你赶快走,那阎九子不是省油的灯。”
宋得金拧不过表哥,被他从后窗户推出去。阎九子当天将陈山抓走了,并把全村人聚集在大阎坨子前,当众打死了陈山。之后又带着家丁赶到兰花的舅舅老徐家,同样当着全村乡亲的面,在老徐的背上绑上一条扁担,从一座高高的房子上推下来摔死了。
到了晚上,宋得金溜回村子,在坨子下寻见了表哥陈山的尸体,哭泣不止。一个好心的乡亲看见他说:“宋得金,你快走吧,阎九子他正在打发家丁捉你,你在这里哭,不是自寻死路吗?赶快去找兰花他们,告诉他们阎九子已经回了村,让他们想个办法……”
宋得金听了乡亲的劝告,便去找一个月前撤走的民主政府县大队。
李兰花自进了大阎坨子,就把一把枪在手里攥得死死的。她甚至想象到了一颗子弹飞进阎九子胸膛的情景。那时,阎九子的一股鲜血喷溅出来,李兰花就是在月光里也能看得见。阎九子,阎九子,她在心里无数遍地重复着这个罪恶的名字。
可是,当一中队的战士来到阎家响窑前时,阎家的整个院子却静得要命,那黑乎乎的炮台上,也没有一点动静。出奇的寂静使李二牛犹疑起来,这只能说明两种情况:一是这次行动,阎家人并没有觉察;二是,阎府大院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然而后者的可能却是极小的。李二牛还未停止思考,“傻小子”宋得金悄声说道:“李同志,今天上午阎家的那些家丁还在。你们先等一等,我去去就来。”他说完,向屯子里窜去。
等了不长时间,宋得金便回来了,在他的手上多了一根丈八长的绳子。
李二牛问道:“宋得金,你拿这条绳子干什么?”
宋得金笑道:“我从小爬惯了高树,掏惯了鸟窝,可爬阎家的高墙还是第一次,今晚我要试试。一会儿,我去院里探探动静,里面要是有人瞧见我,你们就开火,不用管我。要是没人瞧见,等我把阎家的大门打开了,你们就一起冲进去。”
“这能行吗?”李二牛有些担心,可是宋得金已经朝阎府的高墙奔去。只见他来到阎府的墙下,将带钩的绳头向阎府的高墙上一抛,然后双手扯着绳子向上面攀去。
丁义武在李二牛身边小声说道:“看不出宋得金这小子还有这两下子。”
李二牛提醒战士们道:“同志们,大家都做好准备,只要宋得金一打开大门,咱们就冲进去,给阎九子来个突然袭击。”
就在宋得金把脑袋从阎府的高墙上探出来时,忽听阎家炮台上有了动静。有人站在通往阎家炮台的台阶上,对着墙头喊道:“什么人?是不是有人?”
那声音一传出来,宋得金便听出是隋二的声音,一股怒气从他的心头涌出来。表哥生前最恨的就是这个隋二,听说表哥在临死前,也是这个隋二把最后的一棍打在了他的身上。宋得金想到这里,双手一用力,身子倏忽间飘上了墙头,嘴里却说道:“我是陈山……”
宋得金的一嗓子差点把隋二吓破了胆,他眼睁睁地看到一条影子飘上了阎府的高墙,嘴里喊着惨死不久的陈山的名字。隋二大叫起来:“鬼……鬼……陈山的鬼来了。”惊慌间,一只脚蹬空,从阎家炮台最高的台阶上摔了下去。那年,隋二已有六十多了,经不起这一摔,宋得金来到墙下看时,隋二已然断了气。同时,阎家炮台上的枪声响了起来,宋得金急忙奔向阎府的大门。
这天晚上,由于听说民主政府的县大队已经撤离,阎九子疏于防范,在宋得金攀上墙头的那一刻,炮台上只有熟睡的三四个家丁和刚来炮台上巡夜的隋二。那几个家丁听到隋二的叫声,一同起来,对着炮台下面胡乱地开火。阎府大院里当即大乱起来,十几个睡在院子厢房里的家丁在睡梦中被惊醒,慌乱地穿上衣服,寻找武器。
傻小子宋得金用一块石头三五下砸开了阎府的大门,李二牛等人飞速地冲进了阎家大院。阎家炮台上的家丁很快就被击毙,那些被枪声惊起来的家丁刚由东西厢房里出来,便被县大队一中队的战士缴了械。阎府里的枪声只响了片刻,便停了下来,李二牛带领战士们迅速把阎家的所有屋落包围起来。他把战士们分成几组,对阎宅的前院后院东西厢房同时进行搜查。
不久,阎九子的太太秋月便被战士们从正房里搜出来,可是唯独不见阎九子的身影。
“说,阎九子哪去了?”李二牛用威严的声音问秋月道。
秋月被惊吓得哆嗦成一团,问来问去,就是不说阎九子的去向。
正审问着,忽听阎府后院,猝然响起了数声枪响。李二牛等抛开秋月,急忙朝阎府后院跑去。
三
自从和战士们进了阎家大院,兰花的一双眼睛便警觉地搜寻着阎九子的踪迹。可是后院的几个屋子都搜遍了,还是不见阎九子,兰花禁不住心焦起来。跟随她一起搜查的两名战士就要返回前院向李二牛报告,兰花叫住了他们,几个人向阎府后院的一片菜地走去。才转进菜地,突见月色里一条黑影被惊起,直向着菜地的北墙窜去。兰花心里一惊,她断定那人就是阎九子。
多年的仇恨顷刻涌上她的心头。她记得,父亲李巴山在临死的时候,曾亲口对她说,母亲菱花也是被阎大头给害死的。自己和阎家真是仇深似海啊!现在,阎九子就在自己的前面,她只感到周身的血液突然沸腾起来,灼烧着她的胸口。她来不及细想,猛然冲了出去。
阎九子的速度极快,转眼就到了北墙下。他刚要跃上高墙,兰花手中的枪响了,只见阎九子一下子翻倒在高墙下。
两名战士在兰花身后惊急地大喊道:“兰花同志,不要过去,危险……”
可是她的脚步却并没有止住,那股强烈的复仇念头已然使她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她的双脚几乎不自觉地在向阎九子逼进。只走了几步,恶毒的阎九子冷然放出了一枪。子弹就像是一颗尖利的钉子,钻进棉衣,镶进了她的肩头。接下来便是钻心刺骨的疼痛。狡诈的阎九子其实并没有中弹,他只是为兰花设下了一个陷阱。
紧随在她身后的两名战士旋即冲上来,一把将兰花拽倒在地上。
接连又是几声枪响,直到李二牛等人闯进菜园子,阎九子的枪声才停止了。
李二牛扶起兰花的时候,从她棉衣中渗出的血液瞬间便粘满了他的手掌。
“兰花,兰花,你怎样了?兰花,你说话呀!”李二牛急切地叫道。
片刻之后,李兰花才从几欲晕厥的疼痛中苏生过来,她颤动着嘴唇对李二牛说道:“二牛,快去,快去追阎九子……”
一中队中的一个机枪手对着刚才阎九子藏身的地方射出了一排子弹,阎府菜园的北墙下却毫无动静,几名战士耐不住性子冲到那里,阎九子已然消失了。
李二牛赶紧把兰花抱进阎家正房,在他和丁义武等人手忙脚乱的时候,兰花又流了不少血,半条棉袖都被浸透了。李二牛的额头上渐渐冒出冷汗,后来还是丁义武用一条短绳缠住了兰花的伤口,血流得才不那么凶了。
兰花的伤势严重,李二牛不敢耽搁,在阎府大院的正房里,经过短暂的止血处理之后,他决定连夜赶回黄四号。
丁义武赶着阎府的大车,紧跟着战士们的马队出了阎府。他一路上不停地挥动着马鞭,而兰花就躺在铺盖着两床棉被的大车上。并不懂什么医术的丁义武,他的那一招果然奏效,血很快就被止住了。兰花最初只觉得那条受伤的胳膊渐渐发麻发涨,后来那条失去血液的伤臂全然失去了知觉,就像是连在自己身上的一块木头。在离开大阎坨子的时候,她脑子里还在想着阎九子的名字,但经过了一段路程的颠簸之后,失血过多的李兰花终于沉沉睡去了。
一路上,李二牛骑着战马紧紧跟在马车后面,在他的心里不停地重复着:“兰花,我真不该让你去大阎坨子,兰花,你可要挺住啊!”
……
就在李二牛和一中队的战士们把兰花紧急送回黄四号的时候,奔逃在冬夜旷野里的阎九子,蓦地停住了。他回头望着大阎坨子的方向直恨得咬牙切齿。
刚才躲在菜地里的他,已经把那些突然闯进阎府大院的人看清楚了。阎九子敏锐地嗅出,那些人并不是什么土匪,他们就是数月前还在村子上的那些土八路。
这些土八路在到来后的第二年,便两次三番地来抄他的家。如果不是自己佯装中枪,也许今晚就真的难以逃脱了。
他阎九子是不会这样短命的。站在月色里的阎九子忽然冷笑起来,他在心里狠狠地说道:“土八路和穷棒子们,你们就等着吧,这笔账,有朝一日我阎九子会加倍清算的。”
又向正北的方向行了十余里,一个隐在夜色之中的村子出现了,那是李平屯。阎九子停住了脚步,蹲下身来,侧耳向身后听去。他记起来了,国民党军还驻扎在县城,那些土八路是绝不会在大阎坨子住脚的。这样跑下去,莫不如在李平屯避上一夜,嗅嗅风头。他阎九子怎么能轻易离开大阎坨子呢?
拿定主意以后,他便抬腿进了李平屯,朝着屯中的大户李显家走去。
这个夜晚,阎九子虽然侥幸逃过了一劫,可是他绝难预料,有一种厄运正在李平屯里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