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静慈师傅一早起来清扫寺院。她的身影有些冷清,消瘦的面孔透出一种菜青的颜色。自从兰花走了之后,属于她的岁月更加艰难了。一个人在那清冷寂寥的寺院里,孤寂伴随着她,苦境紧锁着她,在那些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欢乐的神像面前,她的心始终没有脱离苦海。有时,她自然会想起她遗留在五道泪泉村的那个孩子,多少年过去了,那个孩子的模样还清晰地印在她的记忆里。是的,一个母亲又怎能忘记自己的孩子呢?她也曾梦见到过兰花和小虎,可醒来的时候,梦毕竟是梦,苦守在清净寺中的依旧是她自己。兰花走后,音信皆无,也不知小虎是生是死,这些事情她怎会想得明白呢?除非有一天,兰花和小虎又站在她的面前。
香草的孤坟就在清净寺后的周家菜园中,她时常到香草的坟前去看看。那个女人一直到死才算彻底偿清了马警尉的孽债。
这是中华民国三十四年(1945)四月里的一天,她正独自一人在阔大的寺院中挥动着扫帚,忽听到清净寺的大门被人拍响了。
准是哪个虔诚的香客一早便来了。静慈师傅想到这,便迈步向寺门行去。她刚打开寺门,马警尉却一步踏进来。
“你来干什么?”静慈师傅冷冷地问道。
“瞧你这话说的,老尼子。”马警尉说道。
“你要是烧香就去正殿,要是不烧香,就赶紧走吧。”静慈师傅说着,又挥起了扫帚。
“老尼子,别忙了,”马警尉阴阳怪气地说道:“今天可不是我马某人来找你,是公署里用田秀雄副县长让我来通知你到关帝庙前去。”
“我不去。”静慈师傅静静地说道。
“老尼子,你还是走一趟吧。”马警尉说道:“你也不想想,七年前,你要是死了,现在半步也难迈动了。惹恼了用田秀雄,只怕一把火把这清净寺烧了。”
七年前,去义庄马追赶兰花母子的鬼泽雄与马警尉带着鬼子兵回到县城,影岛荒吉见到金蝴蝶的人头,果然兴致颇高,但对于没有抓到兰花却是有些遗憾。马警尉趁机说道:“影岛先生,清净寺中的那个尼姑说不定也是个土匪呀。你想想,她要不是个土匪,怎么会收留一个女土匪在寺里呢?要不,您让我带人去把她抓来?”
影导荒吉沉思了片刻说道:“不,不,你们谁都不准去。”
“这是为什么呢?影岛先生。”马警尉苦笑着说道。他实在不知道,影导荒吉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心下想,这些个小日本呀,当初要是听我马警尉的话,那个李兰花就不会跑掉了。
只听影导荒吉说道:“我想用清净寺作为引诱土匪的诱饵,从现在开始,你们必需紧紧地盯住清净寺。那很可能是土匪的一个联络点。”
“明白,明白。”马警尉和鬼泽雄答应道。
后来那个影导荒吉突然被提升到新京,临行之时,他是多么的兴奋和激动,清净寺的那件事早已忘到了脑后。接连又换了两名日本人副县长,马警尉和鬼泽雄也没有再提此事。
马警尉走了以后,静慈师傅想了想,便出了清净寺,向关帝庙走去。
那一年,县城西北街上的那棵大柳树已经不在了。两年前日本人曾在闭塞的县城内秘密驻军,大柳树被伐了去,大柳树周围的民房也被全部拆毁。日本人在那里建立了两个军营,又在大柳树那儿建起了一排白色房屋,那里是日本军人的慰安所,当地老百姓把那里叫做“日窑”。据说,“日窑”里有一个日本女人和几个朝鲜女人。静慈师傅经过那里的时候,并没有细看,她快速地走了过去,因为在那里经常会见到一些五迷三倒的日本军人。
穿过了西北街,又行了一段路,便来到了关帝庙前。那时,关帝庙前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人们以一种惊异的目光望着关帝庙前那站满了鬼子兵和伪军的地方。静慈师傅也向那里看去,她被惊了一下。
只见在那里,副县长用田秀雄以及县公署内大小官员都围着一幅女人的画像,每一个都是满脸肃穆沉默的表情,就像在超度一个亡灵。
那种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用田秀雄开始说话了。
用田秀雄是前不久被重新派回芜城的。这几年,他走过了很多地方,每到一处,他的双手都要沾上中国人的鲜血。他对日本帝国没有创下什么太大的功绩,但对中国人来说却是罪恶深重。
他开始念一篇祈祷辞,但从他沉痛而缓慢的语气上看,却仿佛在宣读一篇祭文,使得关帝庙前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用田秀雄叽里咕噜的声音长达半个时辰,可老百姓们,谁又听得懂小日本的“驴子话”呢?在他的呻吟结束的时候,他向身边的一个胖翻译说道:“你让那些中国人一同为圣战祈祷。”
“好的,好的,用田先生。”那个翻译官说完,便把脸面转向关帝庙前的所有百姓:“你们听着,我说一句,你们大家也要跟着说一句。苍天在上,保佑大日本帝国战无不胜,圣战彻底胜利。”
诺大的关帝庙前,只有极少的声音在随和着。
“日满一德一心,共存共荣,是天照大神的恩赐!”那个翻译官继续说道:“甘愿为日本天皇效忠,是大和民族臣民的无尚光荣。”
这几年,日本军队在中国战场上接连受到重创,战争的形势对日方十分不利。可是那些信奉武士道的日本军人还企图把这场战争进行下去,无能为力的日本军人也只能乞求天照大神来保佑他们。
胖翻译的话终于说完了。用田秀雄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那场使他尴尬令他难堪的祈祷仪式仓促的结束了。
当那些鬼子兵毕恭毕敬地抬着天照大神像向伪满公署的方向行去,县城内的百姓们也陆续离开了关帝庙。静慈师傅随着人流走了一段路之后,便拐上了西北街。在她经过那座“日窑”的时候,无意中一抬头,只见“日窑”前面,一个日本女人正静静地看着她。四目相对时,静慈吃了一惊。那日本女人没有言语,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她,目光中却噙满了泪水。当她发现静慈师傅也在打量她时,忽然一转身,迈着细碎的步子,掩面逃进了那座“日窑”。
这个日本女人是谁?她为什么会以那样一种特殊的目光望着自己呢?那种目光自己分明在哪里见过,可是,到底是在哪里呢?
余下的那段路程中,静慈师傅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当打开那两扇沉重的清静寺大门的时候,十几年前便衣队过境的那个晚上,霍然闯进了她的记忆。是的,在那个令人心悸的夜晚,一个日本女人为了避开便衣队的搜查,敲开了清净寺的大门。
难道是她?她会是那个渥美津子?
不错,确实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那个渥美津子了。可是,她又怎么会在“日窑”当中呢?一定是自己看花了眼睛。
静慈师傅想到这里,摇了摇头,用双手阖上了清净寺的大门……
几天之后,伪满公署副县长用田秀雄的办公室来了一位客人,他是刚由新京方面派遣而来的军医官麻绳一郎。他是专门来执行一项特殊任务的。他的任务就是,把从新京携带而来的几箱针剂药品注入居住在县城的中国人体内。
“麻绳君,你说说,有什么最新的消息?”麻绳一郎刚一坐稳,用田秀雄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从麻绳军医官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颓丧的神情,他叹了口气说道:“用田君,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多久了,据新京方面的情报,苏军极有可能出师满洲,那时等待着我们的只有失败。”
“不,不,”用田秀雄暴跳起来:“不,不,麻绳君,你在说谎,我们大日本帝国军人是不会失败的,这场战争无论如何都要进行下去……”
“用田君,你不要太激动。”麻绳一郎说道:“这场战争究竟会持续多久,我们都要服从裕仁天皇的旨意。假如有一天天皇召我们回国,我们就要从这片土地上撤走,这是无法选择的。”
“巴嘎!”用田秀雄突然大吼一声,拔出他的战刀,狠狠地劈在了办公桌上。
“用田君,你想干什么?”麻绳军医官惊惶地站起来,用惊恐的眼睛望着用田秀雄。
过了好久,用田秀雄才恢复了平静,他就像崩溃了的泥塑,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麻绳军医官说道:“用田君,新京方面要求我们必须在近期内把那些药品注入中国人体内。”
“麻绳君,我很难明白你的话。”用田秀雄说道。
麻绳军医官凑到用田秀雄的耳边说道:“那只是一种潜在的病菌,它在潜伏期内不会发作,而一旦发作起来,这里将变成瘟疫区。你明白吗?我们即使真的失败,也要让这里变成无人区。我们要让中国人知道,他们永远都战胜不了我们。”
“哟西!”听罢麻绳一郎的一番话之后,用田秀雄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态,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说道:“哟西!麻绳君,我们要让那些中国人帮助我们完成这项任务。”
“你是说?”麻绳一郎的脸上充满了疑惑。
“准备好你的针剂,”用田秀雄说道:“这段时间内,那个马警尉会把一个个中国人带到你的面前……”
“不,不”麻绳军医官说道:“这件事首先必须用文明的方式进行。新京方面已经交代:第一,要将这些针剂注入中国人体内;第二,也要避免这件事写进以后的历史。用田君,你可明白?新京方面还说,当这件事真正无法进行下去的时候,我们可以不去顾忌这些,强行把这件事做好,日本武士的鲜血不能白白流淌在中国的土地上。”
麻绳军医官的到来,使警察署里的马警尉又大忙起来。昨天晚上,用田秀雄把他叫到了办公室。一进办公室,马警尉便看到,在那里又多了一个身体发胖,面色惨白,镶着满口金牙的日本人。
“马君,你来啦。”用田秀雄说道。
“用田先生,您叫我,我怎敢怠慢?”马警尉谄媚地说道。
“哟西!”用田秀雄说道:“马君,这是刚由新京来的麻绳军医官,我叫你来,是想让你协助麻绳军医官完成一项任务。”
“好说,好说,”马警尉立即露出了一副十足的奴才相,满脸堆笑地朝麻绳一朗鞠了一躬。
他转过身来对用田秀雄说道:“用田先生,您快说,是什么事情?”
“这是一件大大的好事,这件事的目的就是为中国人造福。为了避免这里发生瘟疫,麻绳君特地从新京带来一批防疫针剂。你要协助他作好这件事。第一,要做好宣传;第二,要动员这里的民众积极参与。这几年,中国人对我们的误会很大。不过,你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我们很相信你……”
用田秀雄的当面夸奖使马警尉受宠若惊,他当即行了一个日本军人的军礼,并模仿日本人的腔调说了一声:“嗨!我保证完成这个任务。”
昨天夜里,马警尉找来了一位字笔匠连夜赶制了告示,此时,他正带领那些伪满警察将那些告示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逐张粘贴出去。当贴完最后一张告示后,警察们问马警尉:“马警尉,这下咱们可以回去了吧?”
“不忙,不忙,”马警尉说:“这可是日本人造福的一件大事,这件事,咱们贴了告示不算,还要敲锣打鼓去宣传。没准,用田先生一高兴,会让兄弟们到那座‘日窑’里去突击一番呢。听说,从前公署里那个参事官渥美洋的女儿也在那‘日窑’,兄弟们没准还会享受到她呢,你们说是不是?”
警察们立刻精神抖擞起来,从街西的喇叭匠家找来一面铜锣,满县城叫喊起来:“日本人造福了,大家都来打防疫针哪!日本人造福了,大家都来打防疫针哪!”没过多久,县城的许多百姓便都知道了这件事。
没过几天,在警察署马警尉的协助下,麻绳军医官把一只只罪恶的针剂注入县城那些无辜的中国民众体内……
二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是芜城县历史上极为动荡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