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朗蒂娜,”青年被深深地感动了,说道,“我不能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所爱的人只有您,因为我也爱我的妹妹和妹夫,但我对他们的爱是宁静的,绝不像我对您的爱。只要一想到您,我的心跳就加速,血管里的血就流得更快了,我的胸膛就开始心烦意乱起伏不定,但我郑重地答应您,我会克制住这一切热情来为您效劳或帮助您的。我听说,弗朗兹先生一年之内是不会回国的,在这期间,我们最好还是满怀希望吧。希望是这样甜蜜的一个安慰者。瓦朗蒂娜,当您怪我自私的时候,暂且请稍稍想一想您对我的态度吧,这活像是一尊美丽而冷漠的爱神像。加上那种忠心,那种服从,那种自制,您拿什么来回报我吗?没有。您有没有赐给过我什么?极少。您告诉我说弗朗兹·埃皮奈先生是您的未婚夫,说您每当想到将来要做他的妻子就感到害怕。告诉我,瓦朗蒂娜,您的心里难道再没有别的什么念头了吗?我把我的整个生命都奉献给了您,还有我的灵魂,甚至我的心的每一次最轻微的跳动都是为了您。而当我这样整个人都已属于您了的时候,当我对自己说,要是我失去了您,我就会死了的时候,而您,当您想到自己将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却并不心惊胆战!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假如我处在您的位置上,假如我知道自己被人深深地爱着,像我爱您这样,我至少已有一百次把我的手从这些铁栅之间伸过来了,对可怜的马克西米利安说:‘我是您的了,马克西米利安,今生来世,都只属于您!’”
瓦朗蒂娜没有回答,但她的爱人却可以清晰地听到她在哭泣。那青年的情感立刻发生了急速的变化。“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大声说道,“假如我的话里有什么使您感到痛苦,那就把它忘了吧。”
“不,”她说道,“您说得没错,但您难道看不出我只是一个可怜虫吗?在家里受尽委曲,几乎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因为我父亲对我几乎就像一个陌生人。我的心早已碎了,自从我十岁那年起,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我都在忍受着那些铁石心肠般的压迫我的人折磨。谁都不了解我所受的痛苦,而除了您之外,我也不曾对别人讲过,外表上,在一般人的眼里,我的一切都很顺利,每个人对我都很体贴,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是我的仇敌。一般人都说:‘噢,像维尔福先生这样严厉的人,本来就是不能指望他会像某些父亲那样对女儿滥施温情的,但她也算是够幸福的了,竟能找到像维尔福夫人这样的一位继母。’但是,一般人都错了,我的父亲对我漠不关心,我的后母憎恨我,而由于她那种憎恨老是用微笑遮掩着,所以我就觉得更可怕了。”
“恨您!您,瓦朗蒂娜!”青年大声说道,“谁会干得出这种事呢?”
“唉!”瓦朗蒂娜说道,“我不得不承认,我后母厌恶我,起因是非常自然的,因为他太爱她自己的孩子了,就是我的弟弟爱德华。”
“真是这样?”
“是的。在我们的谈话中插进钱的事,我总觉得太过分;但这是实情,我的朋友,我以为这就是她仇恨我的基本出发点。由于她那方面没有财产,而我已经很富有了,因为我是我母亲的法定继承人,加之圣·梅朗先生和圣·梅朗夫人的财产总有一天也会归我,我的财产就增加了一倍,所以我相信她是在嫉妒我。噢,我的上帝!如果我能将这笔财产的一半分给她,我就能像一个女儿在父亲家那样重新回到维尔福的怀抱里。我一定要立刻那样做。”
“可怜的瓦朗蒂娜!”
“我似乎觉得自己像被链子锁着般的生活,同时,我又很清楚自己很软弱,我甚至怕去挣断那捆绑住我的锁链,深恐我会因此而陷入极端无力和无助的境地。而且,我的父亲不会对那些违背了他的命令而不加以责罚的。他极不喜欢我,也会极不喜欢您的,甚至对国王也是如此。因为他过去的历史是无可指摘的,而他的地位又几乎是不可动摇的。噢,马克西米利安,我向您保证,假如我不作挣扎,那全是因为在那场挣扎里,不但我,而且连您也要被压倒的。”
“但是,瓦朗蒂娜,您为什么要绝望,而且把未来看得这样可怕呢?”
“啊,我的朋友!因为这是我从过去的事情上判断出来的。”
“可是您再想一想,严格地说,我虽够不上如您所称之为的门当户对,但我有许多理由觉得我和您的结合并不能完全说是高攀。法国现在已不再是注重门第观念的时代了,君主国的家庭已和帝国的家庭联姻,用长枪的贵族已和用炮筒的贵族阶层通婚。我是属于后者这个阶级的,我在陆军中的父亲是很有前途的,我的财产虽然不多,但却不受任何人的牵制,我的父亲在我们故乡里很受人尊敬,大家都认为他是位最可尊敬的商人。我说‘我们的’故乡,瓦朗蒂娜,因为您出生的地点离马赛也并不远。”
“别对我提起马赛了,马克西米利安;这个城市使我联想起我的善良的母亲,大家都非常怀念这个天使,她在人间作短暂的逗留期间,她已对她的女儿关怀备至了,至少我希望她在永远生活着的天国里,仍在照看着我。啊!倘若我那可怜的母亲还活着,马克西米利安,我什么都不怕了;我会对她说,我爱您,而她是会保护我们的。”
“我恐怕,瓦朗蒂娜,”她的爱人答道,“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我就绝不会幸运地认识您了。那时您只会感到很幸福而高高在上了。幸福的瓦朗蒂娜会根本瞧不起我的。”
“马克西米利安,现在您也变得残酷——哦,不公平啦,”瓦朗蒂娜大声说道,“但我很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青年问道,他觉察到瓦朗蒂娜有些犹豫,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似的。“告诉我,马克西米利安,从前,在马赛的时候,您父亲和我父亲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误会?”
“据我所知没有,”青年答道,“除非,的确,由于他们是敌对党派的人,或许彼此有点不喜欢对方吧。您父亲,您也是知道的,是一个热心拥护波旁王朝的保王党,而我父亲则是完全尽忠于皇帝的。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其他争执的了。但您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来呢,瓦朗蒂娜?”
“我来告诉您吧,”青年女郎答道,“而且这事您本来也是应该知道的。但我必须从报上公开声明任命您为荣誉团军官的那一天讲起。那天我们都坐在我祖父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唐格拉尔先生也在那儿,您还记得唐格拉尔先生吗?不记得了吗,马克西米利安?就是借马车给我的后母,差一丁点儿就把她和我的小弟弟一起摔死的那个银行家。别人都忙着在那儿讨论唐格拉尔小组的婚事,我在高声读报纸给我祖父听,但当我读到有关您的那一段的时候,尽管那天早晨我没有做过别的什么事情,只是把那一段消息翻来覆去地读给我自己听(您知道,这个消息您已经在前一天傍晚就告诉过我了),我内心充满了喜悦……但我也有些胆怯,因为我得大声念出您的名字;要不是我担心他们对我中途停顿会产生误解的话,我肯定是会把这一段跳过去不念的;于是,我鼓足勇气往下念。”
“可爱的瓦朗蒂娜!”
“嗯,我父亲一听到您的名字,就很快地转过头来。我相信——您瞧我多傻——每个人听到您的名字都会像被一个霹雳击中似的大吃一惊的,所以我好像看到我父亲吃了一惊,甚至连唐格拉尔先生也吃了一惊,但那当然只是一种幻觉而已。”
“‘莫雷尔!莫雷尔!’我父亲大声说道,‘停一下,’然后,他紧锁眉头,又说道‘马赛有一家姓莫雷尔的,那都是些波拿巴分子,他们在一八一五年的时候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难道这个人就是那家的后代吗?’”
“‘我想,’唐格拉尔先生回答说,‘小姐所读的报纸上的那个人,就是以前那个船主的儿子。’”
“真的!”马克西米利安答道,“那么您父亲怎么说,瓦朗蒂娜?”
“噢,太可怕了,我不敢讲。”
“讲吧,没关系。”青年微笑着说道。
“‘啊,’我父亲还是皱着眉头说道,‘他们所崇拜的那位皇帝对待这些疯子的态度的确很合适,他把他们称作炮灰,这两个字形容得再准确不过了。我很高兴看到现政府正极力实施这个有益的政策,即使驻军守卫北非只是为了那个目的,即使那个政策要花很多钱,我也要向政府道贺。’”
“这可是一种相当野蛮的政策,”马克西米利安说,“但不要因为是维尔福先生说的就脸红,亲爱的,我那勇敢的父亲在这一点上绝不会向您父亲让步的,他曾经常说:‘皇帝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但为什么就不建立法官律师团,把他们也永远送到前线呢?’您瞧,瓦朗蒂娜,一切政党在辞令上的别致和思维的温和都势均力敌。但听到检察官这番宏论,唐格拉尔先生有什么高见呢?”
“噢,他笑了,是他所特有的那种阴险的微笑,我觉得这种笑很残忍,过了一会儿,他们站起身来走了。那时我才注意到我祖父很气愤。我必须告诉您,马克西米利安,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出那可怜的风瘫老人的情绪。我怀疑当着他的面所谈的这一番话(因为谁都没有去注意他,可怜的人)已在他的脑子里激起了某种强烈的影响,因为,这是自然的啰,他是这样的挚爱皇帝,一向忠心耿耿地为他效劳,现在别人以这样轻蔑的态度谈论他,他听了当然要觉得痛苦。”
“他确是帝国煊赫一时的人物,”马克西米利安说道,“他曾是参议员,还有,您或许知道,或许也不知道,瓦朗蒂娜,在复辟时期由波拿巴分子组织的所有的阴谋活动中,几乎都有他的分儿。”
“是的,有几次我听见他悄悄地说起过这些事情,我对这些都感到挺新鲜的:祖父拥护拿破仑,父亲是保王分子;唉,有什么办法呢……于是我向他转过身子,他对报纸看了看。
“‘什么事呀,亲爱的祖父?’我问道,‘您高兴吗?’
“他给了我一个肯定的表示。
“‘是高兴我父亲刚才所说的话吗?’
“他作了一个否定的回答。
“‘也许您喜欢唐格拉尔先生所说的话是吗?’又是一个否定的表示。
“‘噢,那么,您是因为听到莫雷尔先生(我不敢说马克西米利安),被任命为荣誉团的军官,所以才感到高兴的吗?’他点头表示了同意。
“您想想看,那可怜的老人并不认识您,可是却高兴听到您被任命为荣誉团军官的消息!尽管这或许是他无意识的举动,因为他们说,他正在退回到一种第二次童年时代!但我却因为他那个同意的表示而更加爱他了。”
“真是不可思议,”马克西米利安低声说道,“您父亲显然一提到我的名字就怀有憎恨?而您的祖父却正巧相反。这些巴黎人的爱和恨真是奇怪的东西!”
“嘘!”瓦朗蒂娜突然惊叫道,“快躲起来!快快!有人来啦!”
马克西米利安一下子跳进他的苜蓿花地里,开始用最无情的态度铲起野草来。
“小姐!小姐!”树丛后面有一个声音喊道,“夫人到处在找您呢,客厅里来客人啦。”
“客人!”瓦朗蒂娜很焦急地问道,“是谁呀?”
“一位大人物,一位亲王,这是他们告诉我的。是基督山伯爵先生。”
“我就去。”瓦朗蒂娜大声应答道。
每次瓦朗蒂娜与马克西米利安幽会结束时,都以我就去作为告别语,这一回,“基督山”这个名字使铁门另一头的那个人大吃一惊。
“哦!”马克西米利安把身子支撑在铲子上思索道,“基督山伯爵怎么会认识德·维尔福先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