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奥诺雷区是富人居住的地区,一幢幢豪华的住宅星罗棋布。在靠近这个区的中间地区,在一座同样出众的华美的府邸后面,有一大片花园,花园里枝繁叶茂的栗树从那高如城墙的巨大的围墙上探出头来,当春天来临时,粉红色和白色的鲜花纷纷坠落,落在分别放在两根四方形的立柱上面的两只有凹槽的石花盆里,一道路易十三时代的大铁门的两端就嵌在这两根立柱里面。
这个高贵的入口虽然外观非常华丽,叶片在林中随风飘,花盆里的花也很风姿绰约:那杂色斑驳的叶片随风摇,深红色的花朵赏心悦目,但是自从这座大厦的主人搬进来以后(那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却一直是废弃不用。大厦的正门面向圣奥诺雷区,庭院前面种满了花草,后面是关闭在这扇铁门里的花园。这扇门以前原和一个肥沃的果园相通,果园的面积大约一亩左右,但投机商却在这个果园的尽头画了一条线,就是说,修筑了一条街道。而这条街道甚至在还没有完工之前就已取好了名,果园的主人原想使这条街道和那条被称为圣奥诺雷区的巴黎大动脉连接来了,这样就可以把果园当成可以建筑房屋的沿街地皮卖出去了。
可是,在投机买卖上,真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条被定了新名字的街道始终没有修完,果园的购买者本钱付了不少,可是除非他甘心蚀一大笔钱,否则无法找到一个愿意来接手这笔买卖的人。但他相信将来总有一天会卖得一大笔钱的,到那时不但可以偿清他过去所支出的费用,而且还可以捞回那笔困死在这项投资上的资金的利息,所以他只得以年租金五百法郎的价钱,把这块地方暂时租给了一个水果贩子。因此,正如刚才已经说过的,这扇通果园的铁门已封闭了起来,任其生锈腐蚀,而的确要不了多久铁锈就会把门的铰链烂断,同时,为了防止果园里的掘土工人擅自窥视,玷污贵族的庭园,铁门上又钉了六尺高的木板。不错,木板钉得并不十分密,从板缝里仍然可以偷看到园内的景色,但那座房子里的家风极其严肃,是不怕轻狂之徒作好奇的窥视的。
这块果园中生长的不是白菜、胡萝卜、水萝卜和香瓜,而是一大片紫苜蓿。这单一作物依然使人想到这时一块被人废弃的地方。有意临街而开的一扇低矮的小门直通这块四周大墙高耸的空地;由于土地贫瘠,主人刚刚废弃,一个星期以来,他并没有获得千分之五的蝇头小利,而且和往常一样,一文钱也没挣着。
在大厦那边,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栗子树高高地耸立着,长得比围墙还高,其他的花木也欣欣向荣地生长着,并不受栗子树的影响,它们热切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布满了园中的空地,像在坚持它们也有权享受阳光和空气似的。花园里有一角枝叶极其茂密,几乎把阳光都关在了外面,这儿有一条大石凳和各种各样农家风味的座椅,表明这个隐秘的去处是一个聚会的地点,或是这大厦里某位主人翁所心爱的静居处,大厦离这儿虽只有一百步左右,但从茂密的绿叶丛中望出去,却只能看到一个极模糊的影子。
总之,选择这样一个神秘的栖息地自有它的道理,因为这里不仅缺少阳光,即便在盛夏酷暑之日也常年凉荫密匝,还可以听见小鸟的啁啾,加之它远离住宅和街道,也就远离了尘嚣和喧闹。
春之女神最近赐予了一些极暖和的日子给巴黎的居民。这天傍晚,可以看见石凳上很随便地放着一本书,一把阳伞和一只绣花篮子,篮子里拖出一块未完工的绣花麻纱手帕。离这几样东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青年女子站在铁门旁边,竭力从板缝中向外面张望,她的态度极其热切,眼睛一眨不眨,这可以证明她非常关心这件事。正在这时,果园通街道的那扇门无声地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高大强壮的青年人,身上穿着一套普通的灰色工装,戴着一顶丝绒的鸭舌帽,他的头发,胡子和胡须却梳理得极其整齐,漆黑光亮,同他身上的这种平民式的打扮极不相称。他把门打开之后,迅速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发觉并没有人看到他,就走了进来,然后小心地把门关上了,步子匆忙地向铁门走过来。
青年女郎虽然见到了她所期待着的人,但看到服装不对,不禁大吃一惊,急忙要抽身退回。但那个眼睛里燃烧着爱情之火的青年却已经从门的缺门里看到了白衣服的动作,又看到了他那位美丽的邻居细腰上的那条蓝色腰带在飘动。他急忙跑过来,把他的嘴贴在一个缺口上,喊道:
“别怕,瓦朗蒂娜,是我!”
青年女郎走近前来。“噢,先生,”她说道,“您今天为何来得这么晚呢?现在几乎已经是吃饭前时候啦,我的后母总是监视着我,我的侍女也总是在窥探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她都得去报告,我总得费好大的劲儿才能摆脱她们。还有,我的弟弟也总是很令人讨厌,要摆脱他也不容易,我今天是借口要静静地完成一件急于完工的刺绣才得以到这儿来的。您先好好解释您这么晚才来的原因吧,之后再告诉我您为什么要穿这样古怪的一套衣服,我特别想您。”
“亲爱的瓦朗蒂娜,”那青年说道,“我爱您到了极点,以致我不敢对您说我爱您,可是我每次看到您,总是想对您说:‘我崇拜您。’这样,当我离开您的时候,即使我回想自己的话,心里也是甜蜜的。现在我谢谢您的责备,您责备我的话实在非常可爱,因为,由此可以知道,虽不敢说您就在等候我,但却知道您在想念我。您想知道我迟到的原因和化装的理由,我一定解释给您听,也希望您能宽恕我。我已经选定一项生意。”
“一项生意!噢,马克西米利安,我们现在担心还来不及呢,您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还开玩笑呢?”
“上帝别让我跟那比我自己的生命还宝贵的人开玩笑吧!可是听我说,瓦朗蒂娜,听我来把这件事详详细细地告诉您。我对于量地皮和爬墙头实在有点厌倦了,而且您让对我说,要是您父亲看到我在这儿逗留,很可能会把我当成一名小偷关到牢里去的,所以我很担心,因为那样会把法国全体陆军的名誉都玷污了的,同时,要是别人看到一位驻北非的骑兵上尉老是在这既无城堡要围攻又无要塞要守卫的地方溜达,会非常惊奇的,所以我才把自己装扮成个菜贩子,并穿上了这行职业的服装。”
“您讲的话真无聊,马克西米利安!”
“正巧相反,我相信这是我平生最聪明的一个举动,因为我们因此可以绝对平安无事的。”
“求求您了,马克西米利安,把实话告诉我吧。”
“好吧!我早先去找了菜园的主人,他与原先租户的期限已到,我向他重新承租了这个菜园。您现在看到的这块菜地已经属于我的了,瓦朗蒂娜;谁也阻止不了我在这堆荒草里搭一个木棚,并且此后就住在离您仅二十步远的地方了。啊!我的快乐和幸福,我真抑制不住啦。您明白么,瓦朗蒂娜,我居然把快乐和幸福用钱买来了!不可能是吗?嗯!我本愿以十年的生命换取这快乐和幸福的,现在您猜猜我是花了多少钱买下来的?……每年五百法郎,每季度交一次钱。您瞧,就这样,我们从此以后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可以随时把梯子搁在我自己的墙上,从上面望进去,也不必担心巡逻队会来找我的麻烦,只要您听见一个身穿工装、头戴鸭舌帽的可怜的短工从嘴里说出‘我爱你’时自尊心不会受到伤害的话,那么我就有权向您说这句话了。”
瓦朗蒂娜的嘴里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惊喜交集的喊声,但像有一片嫉妒的阴云遮住了她心中的快乐似的,她几乎立刻就以一种抑郁的口吻说道,“唉,不,马克西米利安!那样我们可就太放任了,我怕我们的幸福会使我们忘乎所以,以至于去滥用那种安全,这样反而会害了我们。”
“您怎么会有这样不值一想的念头呢,亲爱的瓦朗蒂娜?从我们最初相识的那值得庆幸的一刻起,难道我的全部言行还不足以来向您表明我的心吗?我相信您对于我的人格也是十分信任的,当您对我说,您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某种危险在威胁着您的时候,我就真诚地心甘情愿地听您驱使,不求任何报偿,只要能对您有用,我就感到很愉快了。有许多人愿意为您牺牲他们的生命,在那些人当中,您选中了我,而我是否曾在哪句话或哪次眼色上使您感到遗憾过?您告诉过我,亲爱的瓦朗蒂娜,说您已经和埃皮奈先生订了婚,而且您父亲已决心要成全这件婚事,而他的意志是不容改变的,因为维尔福先生一旦下了决心,是从来不会改变的。好,我自愿留在幕后,等待着,并不是等待我自己或您的决定,而是等待上帝的吩咐。而在这其间,您爱我,怜悯我,并坦白地告诉了我。我感谢您那句甜蜜的话,我只要求您能时时重复一下那句话,因为它可以使我忘掉其他的一切。”
“啊,马克西米利安,正是那句话才使得您如此大胆,而使得我既感到快乐,又感到悲伤,以致我常常问自己,究竟哪一种感情对我更好一些。是后母的严厉,偏爱她自己的孩子使我感觉到痛苦呢,还是在我和您相会的时候,感到充满了危险的幸福?”
“危险!”马克西米利安大声说道,“您怎么能用这样残酷和不公平的两个字呢,难道您还能找到一个比我更柔顺的奴隶吗?您曾说我可以听您讲话的,瓦朗蒂娜,但却禁止我在您散步的时候或在其他交际场合跟踪您,我服从了。但是自从我想方设法走进这个园子之后,我隔着这道门和您谈话,尽管接近您却看不到您,我有哪一次想从这些缺口里伸进手来碰一碰您的衣边吗?我有起过推倒这堵墙的念头呢吗?您知道我年轻又强壮,推倒这堵墙是不要吹灰之力的,但是我从来没抱怨过您这种含蓄的态度,从来没表示过某种欲望。我像古代的骑士那样信守着我的诺言。来吧,至少承认了这几点吧,不然我就觉得是您不公平啦。”
“这倒是真的,”瓦朗蒂娜说道,她从木板的一个小缺口里伸出一只手指尖过来,马克西米利安便在那指尖上吻了一下。“这倒是真的。您是一个可敬的朋友,但您的这种行为却仍然是出于自私的动机,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因为您知道得很清楚,假如您表示出某些相反的意思,我们之间的一切就都完了。您答应过要给予我热烈的兄妹之爱。我没有朋友,父亲不关心我,继母虐待我,我唯一的慰藉只是一个不会动、不会说、冷冰冰的老人,他的手不能握住我的手,只有眼睛才会与我对话,他的心脏还有一点余温,无疑也只是为了我才跳动着的,所以您答应像哥哥一样对待我。我受命运痛苦的嘲弄,它使我成了比我强的那些人的眼中钉和牺牲品,却给了我一个瘫痪的人作为我的精神支柱和朋友!哦!说真的,马克西米利安,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我真是不幸呢,您为了我,而不是为了自己爱我才对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