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午,五月的阳光灿烂,灼热逼人,似乎连岩石都承受不了那热力;数以千计的鸣蝉躲在草丛里,持续发出单调的喧声;香桃木抖动震颤,刷刷地声响犹如金属物相撞;唐泰斯在滚烫的岩石上每走一步,都会吓跑许多赛似绿宝石的蜥蜴;远处的陡坡上,有时引诱着猎手的野羚羊在蹦跳;总之,小岛上是有生灵居住的,是生气勃勃充满活力的,可是,唐泰斯在天主的手掌下感到非常孤独。他此时的感觉难以名状,有点近乎恐惧,那是因为我们在光天化日下总有点不放心,即使在不毛之地,也会以为有人在窥视我们。这种情绪极为强烈,以致当唐泰斯快要动手的时候,又放下了他的铁镐,操起了枪,再次登上最高的一块岩石顶上,举目四望。
不过要知道,唐泰斯所要眺望的,既不是富有诗意、房舍依稀可辨的科西嘉岛,也不是排在后面几乎陌生的撒丁岛,既不是与重大事件相关联的厄尔巴岛,也不是延展在地平线上、唯有船员的眼睛能望见的大都市热那亚、商埠里窝那。不是的,他关心的,是破晓时动身的双桅横帆船和刚刚起航的单桅三角帆船。前者刚刚消失在博尼法乔海峡里,后者所取的方向却正好相反,已快要经过科西嘉岛了。这一望使他放了心。他又望望自己附近的目标。看到自己正站在小岛的至高点上,就像这座巨大的花岗石台座上的一尊塑像,视野所及之处,渺无人迹,只有蓝色的大海拍击着小岛的海岸,给小岛镶上了一圈白沫所组成的花边。他小心翼翼地慢步下来,生怕他假装出来的那种意外会真的发生。
我们上文说过,唐泰斯曾从大岩石那个地方出发,顺着记号往回走的。他发现,这些记号通到一条小溪,而这条小溪隐蔽的通向一个小湾,它像古代神话里管山林水泽女神的浴池。小湾的中部很深,足以容纳一艘斯比罗那的小帆船藏在里面,外面望来是完全看不到的。当初他看见法里亚神甫如何运用归纳法,在各种可能性的迷宫里,极为巧妙地引领思路;现在,他也运用这种方法分析道:红衣主教斯帕达怕被人发现,就在这个小湾靠岸,将小船藏在这里,然后沿着标志的路线走到终点,把他的财宝藏起来。
这样一想,唐泰斯就又回到了那块圆形大岩石那儿。
只有一件事与唐泰斯的推理不合,使他感到很迷惑。这块大石头重达数吨,假如没有许多人一起用力,怎么能把它抬到这个地方上去呢?
突然间,一个想法闪过了他的脑子。“不是抬上来的,”他想道,“是把它推下来的。”
他连蹦带跳的离开岩石,想找出它原先所在的位置。
果然,他很快发现了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斜坡,岩石确是沿着斜坡滑下来,并停在现在所在的位置上的,另一块和普通石头一般大小的岩石变成了他的垫石,一些石块和卵石又被巧妙地塞在巨岩四周以消除中间的裂痕;在这小小的石筑工程上面,又覆盖上了腐殖质土,野草在上面生长,青苔向四周蔓延,一些香桃木和黄连木的种子也在上面生根发芽,古老的巨岩仿佛是天生就落根在那个地方的。
唐泰斯小心地扒开泥土,看出了或他自以为看出了这个巧妙的人间杰作。他用他的铁镐开始去刨这道被时间风化了的墙。在十分钟的劳动之后,这道墙屈服了,露出一个可以伸进一条手臂的洞口,唐泰斯砍断了一棵他所能找到的最结实的橄榄树,削尖枝,插入洞里,把它当撬棒用。但那块岩石实在太重了,而且顶得非常结实,一个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搬不动的。就是大力士赫拉克里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神勇无敌,完成十二项英雄事迹。来也是不行的。唐泰斯知道他必须先想法搬开那块作为楔子的大石头。
可怎么个搬法呢?
他向四周看了看,看到了他的朋友雅各布留给他的那—满满的山羊角火药。他笑了。这一魔鬼的发明可以助他达到目的了。唐泰斯拿起铁镐,在大圆石和那块顶住它的大石头之间挖了一个如同工兵开路时想节省人力的坑沿,里面填满火药,然后用他的手帕卷了一点硝石做导火线,点燃导火线,赶快退开。爆炸声立刻随之而起。圆石被火药的巨力一震,底部立刻松动了,下面的那块垫石碎成了片,四散乱飞,一大堆小昆虫从唐泰斯先前所挖成的洞口里逃了出来,一条像是保护宝藏的大蛇,游动着窜了出来,一会儿就不见了。
唐泰斯走近那块大圆石,它现在已失去了支撑物,斜临着大海。他绕着大石转了一圈,选了一处似乎最容易进攻的地方,把他的撬棒插入一道裂缝,用尽了全力来撬那块大石头。大石被火药震过以后,本来就已松动,这时更是摇摇欲坠。唐泰斯加倍用力。他就像古代力拔群山与天神之主抗争的某个提旦希腊神话中天神和地神的子女以及他们的后裔。。巨石终于让步,滚动了一下,又蹦了一蹦,便向下急速坠落,最后葬身海底消失了。
在大石所待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圆形的空间,中间有一块四方形的石板,上面有一个铁环。唐泰斯又惊又喜地大叫了一声,想不到第一次尝试就取得了这样圆满的成功。他很想继续干下去,但他的两条腿直发抖,他的心也跳得很厉害,他的眼睛也有些模糊了,因此他不得不暂时停下来,这种感觉只停留了一会儿。唐泰斯把他的撬棒插进铁环里,用尽全力一撬,大石板掀开了,露出了一个地下岩洞,洞口有像楼梯似的石级,一直向下延伸而去,直至消失在黑暗里。如果换了别人,此时一定会高兴地大喊一声,向洞里冲去的。但唐泰斯却脸色苍白,站在洞口迟疑不决,现出深思的样子。
“嗨,”他对自己说,“要像个堂堂男子汉!已经屡遭不幸,不能因为希望落空就一蹶不振,否则,我岂不是白白受了那么多苦!抱的希望太大,耽于温馨之中,一旦希望落空,心便碎了,又关闭在冰冷的现实中!这肯定是法里亚神甫的一场梦:红衣主教斯帕达并没在这儿埋什么宝藏,或许他根本就没到这儿来过。即使他来过,恺撒·博尔吉亚,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冒险家,那个穷追不舍、阴险狡诈的强盗,准会跟踪而来,发现他的踪迹,像我一样循着这些记号找到这里,像我一样撬起这块石头,然后跑下洞去,在我之前就已来过了,把财宝抢劫一空,什么也没留给我。”
唐泰斯依旧木然地站着,眼睛盯住他脚下那个幽暗的洞口,又说道:“我现在不想得到任何东西,我已对自己说过,要是对这件事还抱有任何希望,那实在是太蠢了,这次冒险只是出于好奇而已。”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露出沉思的样子。
“是的,是的,这样一次冒险是该在这位强盗国王一生的善恶大事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这件事看来尽管似乎荒诞无稽,但线索极多。是的,博尔吉亚曾来过这儿,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剑,在二十步之内,或许就在这块岩石脚下,曾有两个卫兵守望着陆地和海上,而他们的主人就像我待会儿要做的那样下到洞里,驱着黑暗冒险前进。”
“既然两个卫兵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们的命运又怎样了呢?”唐泰斯自问道,“他们的命运,”他微笑着说道,“就像那些埋藏亚拉里克亚拉里克(约370—410):西哥特王国国王。公元410年率军攻占罗马,大肆掠夺三天,挥师北上时死于军中。的人一样,同样被埋葬了。”
“可是,假若他来过的话,”唐泰斯又想道,“他一定找到了那宝藏。而博尔吉亚,既然他把意大利比作一棵卷心菜,想一片一片地把它剥来吃掉,肯定对时间的价值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他是不会再去费时间把这块大石重新安放在原处的,还是下去吧。”
于是,他嘴角挂着怀疑的微笑走下去,口中念念有词:“也许!……”
但是,唐泰斯既没有置身于他料定要陷入的黑暗之中,也没有闻到污浊而腐霉的气息,他只是看到一缕被分解成淡蓝色光线的柔和的日光。空气和光线不仅从他刚才开出的洞口,而且还从洞外看不见的岩石裂缝处渗透进来,从这些裂缝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绿色橡树的枝叶以及树莓那肥厚带刺、攀援生长的茎秆,正在蓝天的映衬下婆娑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