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规定的时间里必须回到他们各自的牢房里去等待狱卒的查看以外,再没有别的事来打扰他们的工作了。狱卒从楼梯上下到他们牢房里来的时候,脚步声原是极轻的,但他们已学会了辨别这种几乎觉察不到的声音,狱卒一直没有发觉。从新地道里挖出来的土如不处理,很可能把旧地道堵死,所以他们以极其小心的态度,一点一点地从法里亚或唐泰斯牢房的窗口抛了出去,由于那些挖出来的杂物事先就被他们碾成粉末,夜风把它吹到远处,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一年多的时间就在这项工程里消磨过去了,他们所有的工具仅是一只凿子、一把小刀和一条木棒。法里亚边干活边给唐泰斯上课,时而说这种语言,时而说那种语言;有时向他讲述各国历史和那些身后留下了所谓的“光荣”的灿烂的足迹的一代又一代伟人的传记。神甫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人,曾多少混入过当时的上流社会。他的外表抑郁而严肃,这一点,天性善于模仿的唐泰斯很快学了过来,同时还吸收了他那种高雅温文的风度,这种风度正是他以前所欠缺的,除非能有机会经常和那些出身高贵、有教养的人来往,否则是很难获得的。
十五个月干下来,地道终于挖成了,走廊下面的深坑也已完工,两个囚徒能听到哨兵来回走动的声音;为保险起见,要等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再越狱,现在唯恐哨兵脚步太重,过早地随石板掉下来。为了防止这一点,他们不得不又采取了一种措施,用支柱撑在它的下面,这条支柱是他们在掘地道时在墙基中发现的。这一天,唐泰斯正在撑起这根木头,法里亚则在爱德蒙的牢房里削一个预备挂绳梯用的搭扣。突然间,唐泰斯听到法里亚在用一种痛苦的声音呼唤他,他急忙回到自己的牢房里,发现后者正站在房间中央,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冷汗,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哦!天哪!”唐泰斯惊叫道,“出了什么事?您怎么啦?”
“快!快!”神甫说道,“听我说!”
唐泰斯惊恐地望着面无人色的法里亚,法里亚眼睛的四周现出了一圈青黑色,嘴唇发白,头发竖起,他惊呆了,握在手里的凿子一下子落到了地上。“什……什么事?”他惊叫道。
“我完啦!”神甫说,“我得了一种可怕的病,或许会死的,我觉得马上就要发作了。我在入狱的前一年也这样发作过一次。对付这种病只有一种药,我告诉您是什么东西。赶快到我的牢房里,拆下一只床脚。您可以看到床脚上有一个洞,洞里面藏着一只小瓶子,里面有半瓶红色的液体。把它拿来给我,或者,不,不!我在这儿也许会被人发觉的,趁我现在还有一点力气,扶我回我的房间里去吧。谁知道我发病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呢?”
真是飞来横祸,这对唐泰斯的打击非常惨重,但唐泰斯并没因此而昏头。他急忙钻进地道,拖着可怜的同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另一端,把神甫送回牢房,扶他躺倒在床上。
“谢谢!”神甫说道,他好像血管里满是冰那样的四肢直哆嗦,“我得的是癫痫病,当它发作很厉害的时候,我或许会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死了一样,并发出一种既不像叹息又不像呻吟那样的喊声;但是,说不定病症会比这剧烈得多,我也许会出现可怕地痉挛,口吐白沫,而且不由自主地发出最尖厉的叫声。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我的喊声要是被人听到了,他们就会把我转移到别处去,那样我们就会永远分离的。当我变得一动不动,冷冰冰、硬邦邦的,像一具死尸那样的时候,您要记住,要及时地但千万不要过早地用凿子撬开我的牙齿,把瓶子里的药水滴八滴至十滴到我的喉咙里,也许我还会恢复过来。”
“也许?”唐泰斯痛苦地问道。
“救命!救命!”神甫突然喊道,“我……我……”
病发作得如此突然和剧烈,以致那不幸的犯人连那句话都没能讲完。他全身开始猛烈地抽搐颤抖起来,他的眼睛向外突出,嘴巴歪斜,两颊变成紫色,他扭动着身子,口吐白沫,翻来覆去,并发出极可怕的叫声,唐泰斯赶紧用被单蒙住他的头,免得被人听见。这一状况持续了两个钟头,然后他最后抽搐一次,便面无人色,昏厥了过去,简直比一块朽木更无声无息,比大理石更冷更白,比一根踩在脚下的芦苇更软弱无力。
爱德蒙等待这个假死现象侵入他的全身,冷透他的心脏;然后,他拿起小刀,把刀刃伸进他的牙齿缝,用了很大力气撬开了咬紧的嘴巴,一滴一滴地数着,滴进十滴红色液体以后就静等着。
一个钟头过去了,老人毫无复苏的迹象。
唐泰斯开始感到害怕了,他担心下药或许下得过迟了,他两手插在自己的头发里,痛苦而绝望地凝视着他朋友那毫无生气的脸。终于那铁青色的脸颊上出现了一丝红晕,知觉又回到了那双迟钝的、张开着的眼睛上,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嘴里发了出来,病人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一下,想动一下他的身体。
“救活了!救活了!”唐泰斯禁不住大叫起来。
病人虽还不能说话,但他用手指了指门口,显得非常着急。唐泰斯听了一下,辨别出狱卒的脚步声正在渐渐靠近。那时快近七点钟了,爱德蒙在焦急之中竟完全忘记了时间。
年轻人急忙奔向洞口,钻了进去,然后小心地用石块将洞口遮住,回到了自己的牢房里。
他刚把一切弄妥,门就开了,狱卒随随便便地看了一眼,看到犯人像平常一样坐在他的床边上。唐泰斯一心挂记着他的朋友,根本不想吃东西。
狱卒刚刚转过身子,他的脚步声也刚刚消失在那条长廊上,唐泰斯已迫不及待地再钻进地道,进入神甫的房间里,用头顶开石头,一下子奔到病人的床边。
法里亚现在神志已完全恢复了,但他仍然十分虚弱,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
“我想不到还能看见您。”他有气无力地对唐泰斯说道。
“怎么这样说呢?”年轻人问道,“难道您以为会死去吗?”
“这倒不是,不过逃走的条件全都具备了,我以为您先逃走了呢。”
唐泰斯生气了,脸涨得通红。“您真的把我想象得那么坏,”他大声说,“竟以为我会不顾您而跑掉吧?”
“是,”神甫说,“现在我知道我看错了。唉,唉!这一次发病可把我折腾得筋疲力尽了。”
“振作一点,”唐泰斯说道,“您会恢复的。”他一面说,一面在床边上坐下,贴近法里亚,温柔地抚摸着他那冰冷的双手。
神甫摇了摇头。“上一次,”他说道,“我发病半个小时,事后我肚子饿了,一个人能重新站起来;今天,我的大腿与胳膊都动弹不了;我的脑袋发胀,这就说明脑血管在渗血;第三次再来,我就会完全瘫痪,或者突然死去。”
“不,不!”唐泰斯大叫道,“您不会死的!您第三次发病的时候,您就早已自由啦。我们到那时还会把您救回来的,就像这一次一样,而且只会比这次更容易,因为那时必需的药品和医生我们就都有了。”
“我的朋友,”神甫回答说,“别糊涂了,刚才这次发病已把我判处了无期徒刑啦。不能走路的人是无法逃走的。”
“好吧,我们可以再等一个星期,或等上一个月,假如需要的话,就是等上两个月也无妨。这期间,您的体力就可以恢复了!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事情,就是确定逃走的时间,只要一旦您感到能够游泳了,我们就选定那个时间来实行我们的计划好了。”
“我永远也游不了了,”法里亚说道,“这只胳膊已经麻木,不是暂时的,而是永久性的了,您来拍一下它,从它落下来的情形就可以判断我说的有没有错。”
年轻人抬起那只胳膊,胳膊沉甸甸地落了下来,没有一丝生气。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现在您相信了是吗,爱德蒙?”神甫问道,“相信我吧,我明白我在说什么;自从我得了这种病,第一次遭受到打击后,我就不停地想这件事情。我早就料到了,因为这是我家的遗传病。我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死在这种病上的。这种药已经两次救了我的命,这种药水就是名医卡巴尼斯给我配制的,他预言我会遭受到同样的命运。”
“医生或许错了呢!”唐泰斯说道,“至于您这条瘫痪的胳膊,这难不倒我,您不能游泳也没关系,我可以把您背在我的身上游,我们两个一起逃走。”
“我的孩子,”神甫说道,“您是一个水手,一个游泳好手,您一定和我知道得一样清楚,一个人背着这样重的分量,在海里游不到五十寻法国古代的长度单位。1寻约合16米。就会沉下去的。所以,别再欺骗自己了吧,您的心地虽好,但这种虚妄的希望连您自己也不会相信的。我应该留下来,等待着我的解脱,凡人皆有死,我的死也就是我的解放。至于您,您还年轻,别为了我的缘故而耽搁了,快走吧!我把您所许的诺言退给您。”
“好吧,”唐泰斯说道,“现在也来听听我的决心吧,”说着他站起来带着庄严的神色,在神甫的头上伸出一只手,慢慢地说,“我以基督的血发誓,只要您活着,我就决不离开您!”
法里亚望着这个年轻人,他是这样的高尚,这样的朴实,又有着这样崇高的精神,从他那忠厚坦诚的脸上,可以充分看出信心、诚恳、挚爱和真诚的情意。
“谢谢,”那病人伸出了那只还能移动的手轻声地说道,“谢谢您的好意,您既然这样说,我也就接受了,”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也许您那无私的诚意会得到报偿的;现在,既然我走不了,您又不愿走,那么我们就把长廊下的那个洞堵上吧,因为卫兵在走动时可能会发现被挖掘过的这块地方发出空洞的声响,会去叫一个狱官来看,这样我们就可能暴露,而且要分开了。去做这件事吧,遗憾的是,我再也不能帮您了;有可能就彻夜干吧,明天早晨在狱卒查监后再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唐泰斯抓住神甫的手,亲热地紧握了一下。法里亚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令他放心,他这才怀着对老友的敬佩之情,顺从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