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审问的过程中,他的态度有什么变化吗?”
“有,当他阅读那封陷害我的信的时候,显得很激动。他似乎难以忍受我所遭遇的不幸。”
“您的不幸遭遇。”
“是的。”
“那么您肯定他很同情您的不幸了?”
“至少有一点可以证明他对我的同情。”
“是什么?”
“他把那封能陷害我的唯一的信烧毁了。”
“您是指那封告密信吗?”
“噢,不!是那封要我转交的信。”
“您肯定他把它烧了吗?”
“他是当着我的面烧的。”
“啊,真的!那就不同了。那个人可能是一个您想象不到的最阴险、毒辣的家伙。”
“说真话,”唐泰斯说,“您使我太寒心了。难道世界上真的遍地是老虎和鳄鱼吗?”
“是的,但两只脚的老虎和鳄鱼比其他猛兽更危险。”
“我们继续说下去吧。”
“好!您告诉我他是当着您的面烧掉那封信的吗?”
“是的,当时他还说,‘您看,我把唯一可以攻击您的证据毁掉啦’。”
“这个举动过于崇高,反而不自然啦。”
“您这样以为吗?”
“我可以肯定。这封信是给谁的?”
“给诺瓦蒂埃先生的,地址是巴黎高海隆路十三号。”
“您能推想,烧毁那封信,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也许吧,有两三回,他让我保证不向任何人透露那封信的事,并说是为了我好,他还硬要我郑重发誓,决不吐露那个收信人的名字。”
“诺瓦蒂埃!”神甫反复念道,“诺瓦蒂埃,我知道在伊特鲁里亚意大利中西部古国,位于后来的托斯卡纳地区。女王那个时代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大革命时期也有一个诺瓦蒂埃,他是个吉伦特党人!代理检察官姓什么?”
“维尔福!”
神甫爆发出一阵大笑,唐泰斯惊异万分地望着他。
“您怎么了?”他问道。
“您看到这一缕阳光吗?”神甫问道。
“看到了。”
“好!这件事的全部来龙去脉,我现在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比您看见的这缕阳光还清楚。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伙子啊!您还告诉我这位法官对您深表同情,大发恻隐之心?”
“是呀。”
“那位可敬的代理检察官还烧毁了您那封信?”
“是呀。”
“那位道貌岸然的刽子手还要您发誓决不吐露诺瓦蒂埃这个名字?”
“是呀。”
“您这个可怜的傻瓜,您知不知道,这个诺瓦蒂埃就是他的父亲!”
这时,即使唐泰斯脚下响起一声惊雷,炸出一个深渊,渊底打开了地狱的大门的话,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也不如神甫突如其来的这几句话那么迅猛,那么刺激,那么惨烈;他站起来,双手捧住头,仿佛不让它爆炸似的。
“他的父亲!他的父亲!”
“他的亲生父亲,”神甫答道,“他的名字就叫诺瓦蒂埃·维尔福。”
刹那间,一缕明亮的光射进了唐泰斯的脑子里,照亮了以前模糊的一切。维尔福在审问时态度的改变,那封信的销毁,硬要他作的许诺,法官那种几乎像是恳求的口吻,他那简直不像是宣布罪状倒像是恳求宽恕的语气,一切都回到他的记忆里来了。唐泰斯的嘴里发出了一声来自心灵深处的痛苦的喊声,他踉踉跄跄地靠到墙上,几乎像个醉汉一样。然后,当那一阵激烈的感情过去以后,他急忙走到从神甫的地牢通到他自己地牢的洞口,说:“噢,我要一个人待着把这一切再想一想。”
他回到自己的牢房以后,就倒在了床上。晚上,狱卒来的时候,发现他两眼发直,板着脸孔,像一尊石像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这几小时的默想,在唐泰斯看来似乎只是几分钟,在这期间,他下了一个可怕的决心,并立下了令人生畏的誓言。一个声音把他从恍惚迷离的状态中唤醒,是法里亚神甫。法里亚在狱卒查看过以后过来邀请他共进晚餐了。由于他是一个疯子,尤其是一个很有趣的疯子,所以他享受着某些特权。他可以得到一点儿白面包。甚至每星期日还可以享受少量的酒。这一天碰巧是星期日,神甫特地来邀请他的年轻伙伴去分享他的面包和酒。唐泰斯跟着他去了。他脸上那种紧张的表情已经消失了,现在已恢复了常态,但仍带着一种刚强坚毅的神色,可以看得出,他的决心不可动摇。法里亚用他尖锐的目光盯住他。
“我现在很后悔刚才帮助您寻根问底,给您查明了那些事情。”
“为什么?”唐泰斯问道。
“因为这在您的心里又注入了一种新的情感,那就是复仇。”
年轻人的脸上闪过一个痛苦的微笑。“我们来谈些别的事吧。”他说。
神甫又端详了他一会儿,忧伤地摇了摇头,既然唐泰斯提出这个请求,他就聊其他事了。
像所有饱经忧患的人那样,老犯人的谈话包含着许多教益,绝不会让人听了乏味,而且这个不幸的人说话从不为自己着想,他从不谈论自己的苦难。
唐泰斯钦佩地倾听着他所说的一切。他所说的有些话和他已经知道的事是相符的,和他从航海生活中所得来的知识是相一致的;当然,有些是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但就像那黎明时的北风给在赤道附近航行的航海者以指示一样,这些话给他这孜孜求教的听者打开了新的眼界,犹如流星一般一瞬间照亮了新天地。他明白了,一个假如能在道德上、哲学上或社会上追随这种高尚的精神,他将会感到多么的快乐。
“您一定要把您所知道的教给我一点,”唐泰斯说,“哪怕只是为了跟我在一起时解解闷也好,我似乎觉得像您这样一位有学问的人,是宁愿独处也不愿同我这样一个无知无识的人做伴的。只要您能答应我的要求,我保证决不再提逃走这两个字了。”
神甫微笑了一下。“唉,我的孩子!”他说,“人类的知识是很有限的,在我教会您数学、物理和三四种现代语言以后,您就掌握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了;不过,所有这些知识,我大约需要两年时间,从我的脑子里取出来灌进您的脑子里。”
“两年!”唐泰斯惊叫起来,“您以为用两年时间我就能学到所有这些知识了?”
“要说应用,还不行,要说原理,可以,学不等于知嘛;本来就分实干的和会思考的两种人;记忆造就前者,哲学造就后者。”
“难道不能学哲学吗?”
“哲学是学不到的,这是科学的综合,是能善用科学的天才所求得的。哲学,它是基督踏在脚下升上天去的五色彩云。”
“好吧,”唐泰斯说,“您先教我什么?我真想快点开始,我太渴望知识了。”
“好吧!”神甫说道。
当天晚上,两个犯人就拟定了一个学习计划,决定从第二天就开始。唐泰斯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极强的理解力,一学就会。他很有数学头脑,能适应各种各样的计算方法,而他的想象力又能使枯燥的数学公式和严密呆板的线条变得有趣起来。他原先就懂得意大利语,他在到地中海东部航行时零零碎碎的学会了一点希腊语,凭借这两种语言的帮助,了解其他各种语言的结构就容易多了。所以六个月以后,他已经能讲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了。
唐泰斯严格遵守着他对神甫许下的诺言,从不提及逃走的事了。或许是他的学习兴趣代替了渴望自由的要求,或许是由于他牢记自己的诺言,总之,他再也不提逃走的事。时间在学习中飞速地流逝,一年之后,唐泰斯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至于法里亚神甫,唐泰斯发现,尽管有他做伴,但他愈来愈忧郁了。似乎一个固定的想法时时刻刻都在困扰着他的思想,他常常陷入深思,不自觉地叹息,有时突然站起身来,交叉两臂,在牢房里愁眉不展地徘徊。
有一天,他突然在这种习惯性的散步中停下来,感叹道:“唉,如果没有哨兵该多好啊!”
“只要您愿意,立刻就可以一个都没有。”唐泰斯说,他本来就在探究他的思想,像透过水晶球一般一下就看透了他脑子里的想法。
“啊!我已经说过了,”神甫说道,“我厌恶谋杀。”
“但,即使犯下了谋杀罪,也是我们的生存和自立的本能所引起的呀。”
“无论如可,我决不赞成。”
“但您老想着这事,对吗?”
“愈来愈想得厉害啦,唉!”神甫说道。
“您已经想出了可以使我们获得自由的办法了,对吗?”唐泰斯急切地问。
“是的,假如他们碰巧派了一个又聋又瞎的哨兵守在我们外面这条走廊就好了。”
“他又瞎又聋的!”年轻人用一种极坚定的口气说道,神甫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不,不!”神甫说道,“这是不可能的!”唐泰斯竭力想把话题拉回来,但神甫摇了摇头,拒绝再谈这方面的事了。
三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您觉得自己力气大吗?”神甫问唐泰斯。年轻人的回答是拿起了那凿子,把它弯成了一个马蹄形,然后又轻易地把它扳直了。
“您能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不伤害那个哨兵吗?”
“我以人格担保。”
“那么,”神甫说,“我们或许可以实现我们的计划。”
“我们要多久才能完成那必需的工作?”
“至少一年。”
“我们立刻就开始吗?”
“马上就开始。”
“我们已白白地耗费了一年的时间!”唐泰斯说道。
“您认为那过去的一年时光是浪费了吗?”神甫用一种温和的责备的口吻问道。
“啊!对不起!”爱德蒙涨红了脸说道。
“哎!”神甫说道,“人终究是人,您大概还可算是我见到的最好的一个。喏,我的计划是这样的。”
于是,神甫让唐泰斯看他画的图形。图上标明他们各自的地牢,以及中间相连的地道,还标明从地道中要挖出的一条分支,如同矿井的坑道那样。两名囚徒沿着分支到达哨兵走动的走廊下面,然后再挖一个深坑,松动上面的一块石板,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哨兵的脚一踏上去就会塌陷下来,而那个哨兵也就会一下子跌到洞底下,那样他俩就把他捆上,并堵住他的嘴,他经此一跌,一定会吓呆了的,所以绝不会有力量作任何反抗的。于是他们就从走廊的窗口里逃出去,用神甫的绳梯爬出外墙。唐泰斯一听完这个简单并显然有把握成功的计划,眼睛里就射出喜悦的光彩,高兴得连连拍手。
当天,这两个囚徒就开始挖掘地道,由于长时间的休息,这次干得格外起劲,这也很可能是他们每人隐秘思想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