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仇人?”唐泰斯答道,“我有幸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我的地位还不足以结识仇人。至于我自己的脾气,或许是有点急躁了,但我一直在努力地改正。我手下有十二三个水手,如果您问他们,他们会告诉您的,他们喜欢我、尊敬我,当然不是像对待父辈那样,因为我太年轻,他们对我,像对待长兄一般。”
“即使没有仇人,或许有人嫉妒您,您才十九岁就要做船长了——这对您来说算是一个很好的职位。您又要和一个爱您的姑娘结婚了,这两桩运气的事或许已引起另外一个人的嫉妒哩。”
“先生,您说得对。您要比我了解人,您所说的这种事可能是存在的,但假如这些嫉妒的人是我的朋友,那我宁愿不知道他们,免得对他们产生仇恨。”
“您错了,您应该随时尽可能地看清您周围的环境。您看来倒像是一个可敬的青年,我愿意破例帮您查出那个写这封信的发信人。信就在这儿,您认识这笔迹吗?”
说完,维尔福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封信,递给了唐泰斯。唐泰斯看完信,一片疑云浮上了他的眉头,他说道:
“不,先生,这笔迹我不认识,这是伪装过的,可是写得很流利。不管是谁写的,写这信的人很灵巧。”他以感激的目光望着维尔福说,“我很幸运,能遇到像您这样的人来审问我。至于这个嫉妒我的人,倒真是个仇人。”从那青年人眼里射出来的急速的一瞥,维尔福看出来在温和的表面下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现在,”代理检察官说,“你就坦率地回答我吧,先生,不是一个犯人面对法官,而是一个受委屈的孩子面对关心他的人那样:这封匿名的告发信里的内容有属实的吗?”
于是,维尔福把唐泰斯刚才还给他的那封信轻蔑地扔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全是真的,又不是真的。我可以把实情告诉您。我以水手的名誉,以我对梅尔塞苔丝的爱,以我父亲的生命向您发誓——”
“说吧,先生,”维尔福说。然后,心想假如蕾妮看到我这个样子和场合,她一定很满意,一定不会再叫我刽子手了。
“唔,我们从那不勒斯港离开后,船长勒克莱尔就突然得到了脑膜炎。我们船上没有医生,而他又急于要到厄尔巴岛去,所以沿途没有停靠任何港口。他的脑子愈来愈不清楚了,在第三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就叫我到他那儿去。‘我亲爱的唐泰斯,’他说,‘我要您发誓完成我将要您做的这件事,因为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我发誓,船长。’我回答说。
“‘好,我死后,您作为这条船的大副,来指挥这条船,把船驶向厄尔巴岛去,在波托费拉约港靠岸,然后去找大元帅。把这封信交给他。也许他要交给您另外一封信,并嘱咐您办一件事情。原来这些事情该由我来办的,唐泰斯,现在由您替我去完成,一切由此而来的荣誉归于您。’
“‘我会去做的,船长,但也许我去见大元帅时不如您想象的那么容易吧,万一不让我见到他呢?’
“‘这儿是一枚戒指,您让他手下的人交给他,’船长说,‘一切困难便会迎刃而解。’
“说完,交给我一枚戒指。他交给我的正是时候,两个小时后,他就昏迷不醒;第二天,他就去世了。”
“您是怎么做的?”
“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先生,换了别人,处于这个位置,也会那么做的。不论在哪里,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他的最后请求是神圣的,对一个水手来说,他的上司最后的请求就是命令。我遵从老船长的临终遗言,第二天就到了厄尔巴岛。当时,我自己一个人上岸去了。果然不出我所料,想见大元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把船长交给我的那枚戒指拿了出来,元帅看过之后才获准见面。他问了一些关于老船长去世的事。正如船长所说,大元帅给了我一封信,要我带去给一个住在巴黎的人。我接过了那封信,因为这是船长命令我这样做的事。我返航进港之后,安排了船上的事,就回家看了父亲,然后去看了我的未婚妻。我发现她更可爱,比以前更爱我了。但得谢谢莫雷尔先生,一切手续都在以前办好了,一句话,很顺利。再就是我请人吃喜酒了。再过一个小时,我就已经结婚了,我本来是预备明天动身到巴黎去的,由于这次告密,我就被捕了,我看您现在和我一样,是很鄙视这次告密的。”
“没错,”维尔福说,“您所说的像是实事,在这件事上,您顶多算是疏忽罪,而且既然是奉了老船长的命令,这种疏忽罪就不算什么了,只要您把从厄尔巴岛带来的这封信交给我们,记下您的话就可以了。然后,回到您的朋友那里去吧,如果我们有需要,会再找您的。”
“那么,先生,我是自由的了?”唐泰斯高兴地喊道。
“是的,但是,那封信您得先给我。”
“已经在您这儿了,他们已早从我身上把它搜去了,还有其他的信,我看到都在那包东西里面。”
“等一等,”正当唐泰斯去拿他的帽子和手套时,代理检察官叫住了他,“那封信是写给谁的。”
“是给巴黎高海隆路的诺瓦蒂埃先生的。”
当听到收信人的地址时,维尔福犹如遭到晴天霹雳,即使是一个霹雷炸响,也未必能使他如此震惊,如此的意外,猝不及防,他倒在椅子里,匆忙地翻着他的口袋,带着恐怖的神色盯着它。
“高海隆路十三号诺瓦蒂埃先生收。”他轻声地念着,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是的,”唐泰斯说,他也吃了一惊,“难道您认识他吗?”
“不,”维尔福急忙回答,“国王忠实的奴仆怎么会认识叛匪。”
“那么,这是个谋反案吗?”唐泰斯问,他本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但现在比以前更加惊惶了,“但是,我已经对您说过,先生,我对信的内容,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不错,但您知道收信人的名字。”维尔福说。
“我要去送信,就要知道收信人的地址啊。”
“别人看到过这封信吗?”维尔福问,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了。
“没有,我可以发誓。”
“没有人知道您从厄尔巴岛带一封信给诺瓦蒂埃先生吗?”
“除了给我这封信的人外,没有人知道!”
“这就够了。”维尔福轻声地说,他的脸色越来越沉着,他这种神态使唐泰斯满心疑惧。
维尔福读完这封信,低下了头,并用双手遮住了他的脸。
“噢,怎么回事?”唐泰斯胆怯地问。维尔福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来嘘了一口气,又继续读那封信。
“您能向我发誓,说绝对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吗?”
“我向您发誓,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是病了吧,我拉铃叫人来帮忙好吧?”唐泰斯说。
“不,您不要动,这儿发命令的是我,而不是您!”维尔福站起来说。
“先生,您好像是病了,需要我叫人来照顾您吗?”
“不,不,只是一时的不舒服罢了,还是当心您自己吧,别管我,回答我提出的问题!”
但他什么也没有提,只是回到了椅子上,用手抹了一下他那大汗淋漓的额头,第三次读了那封信。“噢,如果他知道了内容,”他轻声地说,“那他就完了,而且知道诺瓦蒂埃就是维尔福的父亲,那我也就完了!”他用眼睛盯着爱德蒙,唐泰斯好像要看穿他的心思似的。
“哦,用不着再怀疑了,他肯定已经知道了一切。”他突然大声喊。
“天哪,”那不幸的年轻人说,“假如您怀疑我,问我吧,我可以答应您的。”
维尔福强打起精神,以平静的口吻说:
“先生,从对您的审讯来看,您的罪名是严重的,我不能像刚才希望的那样,擅自做主立即让您自由了,在作出这样的决定之前,我必须得先去问问预审官,但您已经看到我是如何对待您的了。”
“噢,先生,”唐泰斯说,“您刚才待我不像是一个法官,而像兄弟,是一个朋友。”
“那好,我要再耽搁您一会儿时间,但我会尽可能使时间缩短,您主要的罪状来源于这封信,您看……”
维尔福走近壁炉,把信投进了火里,直等到它完全烧尽。“您看,我销毁了它。”
“噢,您太公正了,简直是太好了。”唐泰斯说道。
“您刚才看见我所做的事了吧,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吧,信任我了吧!”维尔福对他说。
“是的,请您吩咐我吧,我一定遵命。”
“今晚之前,我得把您扣留在法院里,假如有谁来审问您,对于这封信,您一定不要提。”
“我答应。”
现在看来倒好像是维尔福在求情,而犯人在安慰他了。
“您要明白,”他说着朝灰烬瞥了一眼,灰烬尚保留着信纸的形状,并在火苗上舞动着,“现在,信是销毁了,只有您和我知道有这么一封信,谁也不会再把这封信拿出来了,因此,如果要是有人问到您,您就否认,大胆地否认,这样,您就有救了。”
“放心吧,先生,我一定会否认的。”
“好!好!”维尔福说着,把手放在拉铃的绳子上。
他正要拉铃,又松开了手。
“这是您身上带的唯一的一封信吗?”他问道。
“唯一的一封。”
“请发誓。”
唐泰斯伸出了一只手。
“我发誓。”他说。
维尔福拉响了铃,警长走进来,维尔福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警长点点头会意。
“跟他去吧。”维尔福对唐泰斯说。
唐泰斯向维尔福感激地行了个礼,就走出去了。门刚刚关上,维尔福已经疲惫不堪,他再也支持不住了,昏昏沉沉地躺在了一张椅子上。
过了一会他喃喃地说:
“啊,我的上帝,我的前途差点就毁在这个人手里……假如检察官此时在马赛,假如招来的是预审官而不是我,那可就全完了,这封告发信,差点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噢,我的父亲,难道您在这世上,永远是我的幸福的障碍,难道我必须与您的过去斗争到底吗?”蓦地,一道突如其来的光芒似乎划过了他的头脑,顿时照亮了他的脸;一丝微笑浮现在他那仍然痉挛着的嘴上,他那惶恐的双眼定了神,仿佛停留在一个想法上面。
“就这样,”他说道,“是啊,这封信本来可能毁了我,这下也许反而会成全我。干吧,维尔福,快快行动。”
代理检察官确信犯人已不在候见室之后,也出了门,匆匆忙忙地朝他的未婚妻的府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