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我热爱的系列是《终结者》,其实我是在电视上看的第一集,有中文配音。我不明白“我会回来的”怎么着就成了经典台词,我甚至都不记得他何时说过。我更喜欢男主角跟莎拉·康纳解释终结者有多逼真多牛逼的那一段:“(有些机器人)有口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除非你死了。”从那之后我一见到阿诺,就想起口臭。我是真的搞不明白这种设计的意义,口臭很多余,还会增加成本。唯一的解释是可以熏跑围观者,有利于隐蔽,也可作为生化武器用。看片时,我经常分心于这种不相干的细节,我相信你也如此。最让我烦躁的是电影中响个不停的电话铃,超过三声,我就会在心里大骂:“快他妈的接电话!”
《肮脏的哈里》也让我分心,都怪翻译得极其雷人的中文片名,什么叫“肮脏的哈里”?难道哈里很脏吗,他总是不洗澡吗?其实应该直译为“干脏活的哈里”,因为其他警员都懒得很,把不讨好的差事都交给哈里干,这个片中有解释。无论如何,我记住了永远都愁眉苦脸的克里特·伊斯特伍德,就像一只发怒的吉娃娃,据说国产动画角色“不高兴”的原型就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没头脑”则是吉恩·哈克曼,后来在《不可饶恕》中,“不高兴”杀死了“没头脑”。看《肮脏的哈里》是很后面的事情,高中时,我根本不会想到去看一部70年代的警匪片,因为节奏太慢,再说我可是看过《生死时速》的人,怎么能开倒车呢?
上面提到的大多数片子,我在最近十年都没有再看,它们留给我的影像记忆却没有褪色,清晰得如同李小龙的肌肉线条。如果当时的我写下对这些电影的感想,凑起来也能有几万字,摘抄部分,以飨读者:
“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
挺像说唱音乐的是吧?2012年,在离家好几里地的上海的电影院看《超级战舰》,依然听得到这样的“音乐”。这是中国人通用的表达赞美的方式,跟罗杰·艾伯特竖大拇指的性质相似,不过竖大拇指的动作实在是傻透了,我们村里一个傻子就是逢人便笑,边笑边伸大拇指。还是中国人厉害,不伸大拇指,而是伸出生殖器,虽然只是从嘴里伸出来的。
与丰富的VCD经验相比,同时期的影院经历却少得可怜,而且都很可悲。我甚至自掏腰包去影院看过《宝莲灯》和《防守反击》,后者是李湘和很多相声演员演的足球电影,放到现在就是《追杀章鱼保罗》那样的货色。这耻辱的往事我本来打算带到坟墓去,现在说了出来,证明这是一本有诚意的书。《黑客帝国》倒是很不错,可惜不是我的菜,我只喜欢爬进基努·里维斯肚脐眼的小虫子。但是电影比较玄乎,我还看了两遍。看第二遍时,后排的夫妻一头雾水,开始讨论剧情,我转过头,对他们说:“是电脑!这是电脑!”
我当时看起来肯定特像弱智。
现在讨厌电影院,也许就是因为我一进去就丢人的经历。其他80后也不太可能有电影院情节,因为在我们长大的时候,电影院里除了廉政为民的好干部,就是方世玉黄飞鸿周星驰成龙。另外的原因是“某片一定要在电影院看”的句式,有些是真话,有些是在装大尾巴狼,我不在乎是真是假,我只是听太多以后被烦到了。
4
《看电影》是我上高中时发掘出来的宝贝,毫无疑问这本当时出版不久的杂志改变了我的看片轨迹。那个时代的《看电影》也还是天天说《阿甘正传》的德行,但在犄角旮旯和各种榜单上,有完全超出我的审美习惯的一批片子,小编们把这些电影说得可神了。这激发了我的好奇,如果碰巧在碟片店看到杂志上提到的某部电影,我很可能会借回去看,这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淘碟者。
最初,家门口的一家小店就足够我看的。为了方便查找,老板会把VCD的封套夹在相册里,每张封套上面都写着标号,找到要看的片子,再按照标号从抽屉里找碟。相册翻起来非常快,时间一久,想看的都已看过,没选中的自然是兴趣不大。面对片荒,只能另找一家。一段时间里,我同时拥有三四家碟店的会员卡,正儿八经的VIP,跟《在云端》里把各种卡当扑克玩的乔治·克鲁尼差不多。如同宝藏的一家店是在两站路以外找到的,这家店开了很久,分上下两层,非常狭小。还有大量积存的录像带和LD光碟。我没用LD机看过片,只见过硕大的碟片,亮闪闪的,舞起来也是一件好兵器。
帕索里尼的《索多玛120天》和《十日谈》、丁度·巴拉斯的《暴帝卡里古拉》都是在二层楼找到的。《索多玛》被吹得最厉害,是大俗片中的“圣邪门三位一体”,我记不起另外两体是谁了,你可以去问刘慈欣。当时的我对导演概念淡薄,完全找不到《索多玛》的爆点在哪儿,只记得开场就是几个裸男裸女。《十日谈》里最好玩的是神父帮助农民找驴子,把鸡巴放到农妇的身体里,说什么“驴尾巴也有了”。《暴帝卡里古拉》好那么一点,因为黄爆得很直接,当成人电影看就成,我记得群交场面里有个大叔的阳物是扁的。多年之后,我知道里头竟然还有海伦·米伦,据说也裸了。我怀疑英国女王没看过《暴帝卡里古拉》,否则对海伦·米伦演自己这事是没法那么淡定的。
二层楼还有《巴黎最后的探戈》,我都不好意思在豆瓣加这部电影,因为完全记不得讲些啥。我觉得,它应该和以上几部电影归到一起,让我意识到色情片也可以很无趣。结尾似乎有一场经典床戏,但是我的碟卡了,什么都没看到。卡碟是VCD机的特色,每碟都在卡,有些只是让角色结巴一下,有些就没法看了。多年以后,我来到上海工作时,跟同居的同事一起买了台200块的DVD机,老板为了让我们相信这机器性价比极高,把一张中间断开的碟放到机器里,照播不误。我俩傻了吧唧地买了,慢慢才发现它只认断掉的碟。
不带色儿的艺术电影我也看过一些,看得下去的凤毛麟角。我还记得看《第七封印》的时候,眼皮好像挂上了一对棺材板,怎么都抬不起来——相对于影片沉重的主题,这种生理反应其实很应景。我为什么看不懂《第七封印》?我的问题就是答案。比如我会问,死神为何跟人下棋,直接把他拉回去交差不就得了吗?这死神是从哪里来的,怎么突然就在沙滩上冒出来了。这些问题证明我完全理解不了伯格曼的表现手法,当时的我还是相信看到的就是看到的,脑子不会转弯,最后受不了了,片子就只看了一半。
最让我疑惑的是死神锯树的那一段。说的是天黑下来,有个家伙为了躲避野兽而爬到树上,死神在下面锯树,把他给摔死了。首先我不知道这是黑天,因为四周的东西都看得很清楚,其实这只是老片的一种拍法,多年后看《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我还是搞不清白天和黑夜,更别说当年了。因为觉得那是白天,一个大男人待在树上就有点怪异和弱智。后来韩杰用一部《Hello!树先生》为我正名,该片的主角就是白天上树,果不其然是个弱智。
我更不懂的是死神为何要锯树,不懂那哥们眼看有人锯树竟然不赶快下来,看着离地也不高嘛,出溜几下,踩着死神肩膀就下地了。而且,一个用锯树来杀人的死神,似乎是可以欺负一下下,没啥好怕的。其实,因为是戏剧改编嘛,拍的就是个意思,“死神无处不在”,于我却是阅读障碍。就像读鲁迅,不过多年之后,我还是觉得鲁迅的东西很难看,但对《第七封印》则有了全新认识,它不光探讨了重要的命题,也是一部娱乐性很强的片子,就像《泰囧》。
基本上,只要是个人色彩浓烈一点、风格化明显一点、主题不着边际一点的片子,我都看不明白。这对于老片尤其明显,《看电影》教育我说,《公民凯恩》是专家眼中最棒的片子。看完以后,我知道我不是专家,我可能还会讨厌专家,因为我讨厌这部片子。我就记得结尾的“玫瑰花蕾”,那也是因为杂志上早就剧透过,可能是在“50个最伟大的结局”之类的专题里剧透的。那时的我,注意不到什么大景深,也闹不清谁是奥森·威尔斯,我也不在乎,现在也不在乎。有些片子多年后再看会更有趣,有些则变得更无聊,还有一些永远是那副土鳖样子。《黑暗中的舞者》我也不喜欢,《我心狂野》我只爱最后凯奇跳舞的一段。就是说,相比大卫·林奇超级无聊的公路片,还是类似于MTV的东西更加吸引我。
会水土不服,是因为这些电影和我常看的那些比起来,跨度实在太大。再加上我打小就没有艺术欣赏的习惯——我的父母和朋友都是正常人,不读林语堂,也不看毕加索,他们打扑克或者打篮球,这都是比看电影高贵一百倍的娱乐项目。要说我读过什么,也就是《七龙珠》之类的,贝吉塔比奥森·威尔斯牛逼多了,都是年少成名,人家是王子,威尔斯只是个胖子。
片子看得越来越多,就有了数片子的诉求。高中自习课无聊时,我会在本上写出所有我看过的片子,写完就扔,然后逮空再重写。我记不得当时的我能写出多少部,也就几百的样子吧。多年以后,我知道了豆瓣网,发现自己的点子被阿北给盗用了。
另一变化是希望找人讨论,可是身边找不到像我一样疯狂地看电影的人。所以在我与电影关系最甜蜜的三年里,是没有外人介入的。多年以后,我从事了跟电影有关的工作,认识了更多喜欢电影的人,与人讨论的欲望却有减无增。因为我发现,即便同为影迷,也未必有共同的爱好,未必看过同一部片子,未必都喜欢同一部片子,就算都喜欢,理由也可能完全相反。所以,我不觉得电影可以被称为一种爱好,自然也成不了影迷的接头暗号。想象一下,如果是贾樟柯和迈克尔·贝被扔到同一个小岛上,他俩有什么可说的?只可能互相鄙视。然后贾樟柯幻想画家刘小东把自己当作裸模,迈克尔·贝则希望有架航空母鸡。
归根结底,电影是件私人物品,只有它和你,面对面,它在演,你在看。同一部电影,它的产权持有者多则上亿,少则几百几十,这些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挥洒想象力,在同一块地皮上修建自己的城堡,却从未意识到彼此的存在。一旦多个时空的城堡穿越到一块儿,你要么瞧不上别人盖的,要么被别人瞧不上。
不用在现实中见面,网络提供的就是城堡碰撞的平台,如果让当时的我来到现在上豆瓣,定然会觉得自己是个二百五。我肯定会被无数人用“这你都不知道啊?”反复爆菊,可能心灰意冷,归隐江湖——即注销账号。直到看够了“哈根达斯”之类偏门导演的片子,再注册个新号回来报仇。
5
高中是过度开发的时期,就好像当时已经有一张豆瓣250部佳片片单摆在我面前,然后我一口气从第1部看到第250部。可是,适合我看的片种极为有限,哪怕每天都有新片上市,能加到片单里的也是凤毛麟角。很快,我无片可看,只能努力地寻找遗漏掉的,像《楚门的世界》之类。新的质变发生在工作以后,去《看电影》面试时,编辑给我们看了《压路机与小提琴》,看完以后要写影评什么的。后来有同事好奇地问我面试看的是什么片,我就说是《压路机与小提琴》,然后他说:“哦,是塔可夫斯基的。”
当然是塔可夫斯基,如此显而易见,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塔可夫斯基是谁?
在此之前,我生活在无“基”的世界里,偶尔会闯入个高尔基,我在小学教科书上看过他的画像,跟列宁长得一模一样——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赖宁是列宁的大舌头读法,心想这位同学又灭火又闹革命的,真厉害。高尔基写过《海燕》,跟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一样莫名其妙,燕子跟荷花有什么好写的?总之自小学以来,我第一次认识了新的“基”,后来还加上了祖拉斯基、基耶斯洛夫斯基、佐杜洛夫斯基……如果说高中和大学的我只是偶尔进入艺术电影的泥塘,哦不对,是天堂,现在的我则要将其变成生活的一部分。
佐杜洛夫斯基是最近一位折磨我的导演,他刷新了我对电影的认识——竟然真的有比戈达尔还讨厌的人。我看了他最早的两部长片,《凡多和莉丝》、《鼹鼠》,后面还有《圣山》、《圣血》、《圣水》没有看。按理说,此时的我对装相的片子已经有一定认识,修炼到能美滋滋地看完贝拉·塔尔的《撒旦探戈》的程度(当然是在一星期内分段完成)。我只能说佐杜洛夫斯基牛逼太多,《鼹鼠》看上去就像是费里尼得了疯牛病之后拍出来的东西。里头有个让儿子光着屁股四处乱跑的爹,就算您有娈童的爱好吧,至少别乱伦成吗?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娈童或乱伦,我甚至都不知道这部片子为什么叫《鼹鼠》,哪里出现鼹鼠了?
据说他的片子还经常被禁映,当局太小心谨慎了,这种破烂东西有谁会看?佐杜懂点玄学和神秘主义,着实唬住了一大群人。觉得不是片子难看,只是自己太无知。其实,他的专业技能放到中国,也只能从事一下算命之类的工作,这种人你能信吗?他还受到了约翰·列侬的表扬,被摇滚明星看上的基本都是烂片。电影的问题就在于所有人都可以看,包括变态,而且变态也有权评出他们最喜欢的电影,是为CULT经典。《鼹鼠》就是通过午夜场的放映而慢慢流行开来的——我能有今天的成就,靠的就是从不理会大半夜跑去看片的人说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