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婴当初让赵氏孤儿认屠岸贾为义父是为了方便复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如今,爱情、恩情、国仇家恨交织成一张巨网,程婴该如何向赵氏孤儿讲述二十年前的那桩惊世惨案,身陷重重纠葛的程武又将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闺中常有怨,屠岸柔荑却是无怨无悔地等着程武,两年之约对于恋爱中的男女太过漫长,但因为有期待,心灵却也充实、幸福。
程武虽不能和她见面,然而正因为不能见面,她才完完全全地活在他心中。义父经常教导他,一个男人只有有权有势才能给自己爱的女人幸福。
程武听在心里,加倍努力,加上天资聪颖,很快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各家兵法也熟稔在心。屠岸贾深为这个儿子骄傲,甚至对儿子说:“武儿啊,我找个秘密的地方让你和柔儿见面怎么样?”
程武答道:“能见柔儿一面,让我马上去死都愿意,可是孩儿不能欺骗父亲。纵使孩儿相思再苦,也不能做不孝子。”
屠岸贾听了,大为赞赏。
转眼间,一年已经过去,从义父那里知道,柔儿一切都好,只是心里常惦念着他,就等满两年的那一天。
程婴始终不敢贸然告诉程武的身世,一方面是想等他武艺更精湛、为人更成熟,另一方面也是期待一次真正的好机会。
程武二十岁的时候,离两年之期的那天还有两个月。其时,屠岸贾渐渐老迈,身心俱感疲惫,心想,若不尽快巩固武儿在晋国的地位,只怕以后就没机会了。于是,便将儿子引荐给景公。
景公其时已四十有余,是个沉稳的长君。点点头,说道:“姑且让相国之子在寡人身边做个贴士侍卫吧,将来有机会,寡人再给他机会领兵试试。”
屠岸贾谢过景公之后,回家后把消息告诉了程武。
谁知程武却不答应,边给义父捶背边说:“孩儿愿一辈子侍奉爹娘和义父,将来照顾柔儿,义父请恕罪,孩儿不愿做那劳什子侍卫!”
屠岸贾拍拍程武的手,说道:“武儿,义父知道你孝顺,但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怎可一辈子呆在爹娘妻儿的身边呢!好孩子,听义父的话,好好侍奉主公,将来定能一鸣惊人,到时也让柔儿刮目相看啊!如今义父纵横朝野,朝中谁也不敢不给我面子,但义父总有老的一天啊,趁义父还没老,为你谋划好前程,以后你就像义父一样声震朝野了。”
“义父,孩儿不要什么权力,孩儿只想陪着爹娘和义父安度晚年,将来和柔儿成婚,享受天伦之乐。”说到这里,程武仍旧感到有些害羞,是啊,这么长的日子,他天天朝思暮想着她,天天期盼两年之约的那一天,心里哪容得下什么荣华富贵。
“哎,武儿,怎么这么不听话,你入仕之后有时间陪陪义父,义父就安心了。武儿,你若没有权势,将来义父死后,你只能仰人鼻息,妻子儿女也会跟你受苦,你难道希望柔儿也跟着你遭难吗?如果将来有人跟你过不去,你又斗不过他的话,全家会跟着你遭难的。义父可是刻骨铭心啊!”
程武见义父说得在情在理,也就答应了。
景公将程武安在自己身旁,也有观察控制之意,屠岸贾权力熏天,党羽遍布朝野早已令他不满,只是这些年来屠岸贾为官恪职尽责,还真难抓住他的把柄,眼看屠岸贾一天老似一天,心中的杀机不觉也慢慢消融了。再说,屠岸贾是自己一把得力的屠刀,这把刀还没钝到不能使用。
这三天,程武陪着景公在御苑中狩猎,程武表现很好,箭术精湛,为景公射死三头大老虎,景公却屡射不中,最后只射了一只麋鹿。
景公郁郁回到宫中,当晚便感浑身闷热,做了一个噩梦。
景公梦见一个厉鬼,身躯高大,长发垂地,双手捶胸,在地上暴跳。景公看不见他样子,分明有点像赵盾,只见那厉鬼想扑来,却犹豫着,最后站在原地破口大骂:“无道昏君,我子孙有何罪孽?你不仁不义,将他们无辜枉杀,还瞒天过海,置身事外,我一定要取了你的狗命,人死无君,我又何惧也。”说完,厉鬼便扑了过来,景公惊惶之至,连忙向内宫逃去,厉鬼踢开大门,直追了进去。眼看厉鬼的爪子就要撕破自己的喉咙,景公突然醒来,犹自浑身冰凉,颤抖不已。
第二天,景公召集神巫问吉凶。
一个年迈的神巫,牙齿漏风地说道:“主公梦中的这个厉鬼,是赵相国的鬼魂啊,赵相国满门惨死,阴魂不散,特来找主公……”
景公打断他,骂道:“寡人是君,他是臣,他来找寡人不是以下犯上吗?”
神巫顿感无语,敷衍道:“鬼哪里懂得什么伦常!”
景公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倘若是赵相国,他也不该找寡人啊,他要找的也是屠岸贾啊!”
“这个……”神巫嗫嚅着说不出话。
景公又说道:“好,就算他怨恨寡人没有惩罚屠岸贾,为何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时来。赵家灭门已有二十年,二十年间不见赵盾的鬼魂出现,现在现身是何道理?”
神巫对景公使使眼色,景公挥手,余人尽皆退避。
“主公啊,”神巫低声说,“只因赵家没有被完全灭门啊,还有一个遗孤活在这世上。”
景公听到这里,想起赵氏孤儿,脸色大变,猛地一捶案桌,怒道:“赵氏分明被杀得一个不留,神巫这样说,是何居心?”
神巫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小巫也是依据卦象所言,是否确凿还望主公明鉴。”
景公沉静下来,问道:“卦象上怎么说?”
“小巫不敢说。”
“说便是,寡人不会怪罪。”
“那小巫就斗胆了,主公必须找到这个赵氏遗孤,恢复他的姓氏和爵位,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十日之内,恐有厉鬼索命。”
听到这里,景公脸色苍白,但还是镇定地说:“这不是为难寡人吗?晋国这么大,要我十日之内找出这个孤儿,怎么可能嘛!”
“小巫会占卜之术,应该能占出孤儿的方位,主公不必担心这个,十日之内一定能找出孤儿。”
景公捋须道:“如此便委托老人家了,此事若成,寡人定重重有赏。”
“小巫不求赏赐,只望主公贵体安康,此乃国家社稷之大福也!”
“好了,老人家,你先退吧!”
神巫退后,便来到程婴家里。
“老人家,我早不为人看病了,你还是回吧!”程婴摆手道,表情如就木之人。
“程郎中啊,老朽这次来确实是看病,不过不是要你给我看病,是我要给你看病啊!”
程婴不为所动,只说道:“我没病,老先生请回吧!”
“程郎中啊,你身体虽无病,心中却有病啊!”
程婴眼皮动了动,仍说道:“程婴没时间奉陪老先生闲聊。”
“程郎中,你可知主公已密令老朽寻找赵氏孤儿?”
程婴听到这里,大惊失色,但马上安定自己,说道:“主公寻找赵氏孤儿,干我程婴何事?”
神巫微微一笑,说道:“主公近日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赵相国前来索命……唉,想赵相国生前为国为民做了多少好事,身后竟招来灭门之灾。老朽当年目睹赵氏满门惨死,深自痛心,只可惜屠岸贾一手遮天,老朽敢怒不敢言。现在主公正巧做了这样一个噩梦,老朽斗胆借着这个机会为赵相国一家平反啊。主公这次找赵氏孤儿没有恶意,只为给他正名分、复爵位,继承赵氏香火。”
程婴将信将疑:“老先生有仁慈之心,程婴不胜敬仰,只可惜赵氏孤儿早已在二十年前被屠岸贾杀掉,程婴虽懂岐黄之术,却无起死回生的本领。”
神巫叹道:“我已告诉主公,若十日内找不到赵氏孤儿,主公性命不保。若十日内找不出赵氏孤儿,而主公又活得好好的,那时自然是老朽送出这条命了,老朽命不足惜,只可惜赵氏孤儿错失了这个重新做人的好机会。”
程婴心下转着无数念头,这些年来的经历,让他不敢相信任何人,虽然他天性善良,容易相信人,但事关赵氏孤儿的身世,不能不慎之又慎。
神巫见状,只好说道:“程郎中,你可还记得我?”
“老先生是?”
神巫笑道:“二十二年前,若不是程郎中,我的孙儿只怕早没命了,程郎中的大恩大德老朽感激不尽,今日有心报答恩人,恩人却不信任老朽。”
程婴定睛看他,涕泪道:“原来老先生就是……”
“正是。”
程婴侧过头,说道:“老先生是个好人,可惜这赵氏孤儿真的已经不在人间了……”
神巫笑道:“如果赵氏孤儿真的不在人间了,老朽只好坐着等死了。”
程婴狐疑地问道:“老先生何以如此确信赵氏孤儿还在人间?”
神巫沉默了片刻,才感慨道:“二十年前,程郎中从驸马府中带出赵氏孤儿,送往太平庄,后又向屠岸贾举报。世人皆以为程郎中卖孤求荣,然老朽却不这样看。”
“此话怎讲?”
神巫哈哈笑道:“老朽已活了九十年,什么事没看透呢?程郎中若真是卖孤求荣,怎会这二十年来郁郁寡欢,整日凄凄惶惶?屠岸贾收程郎中之子为义子,程郎中若真是贪图富贵,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程郎中却终日闭门不出,一日憔悴一日,程郎中不过五十上下,看上去却比老朽还要老哦,程郎中啊,这二十年来你受尽了委屈啊。”
说到这里,神巫紧紧地握着程婴的双手,程婴浑身颤抖,终于说出了程武的真实身份,两人相拥大哭。
神巫拭目问道:“孩子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程婴摇头道:“还不知道,我正想着如何告诉他呢,如今他当屠岸贾为义父,只怕不好直接告诉他。”
神巫想了想,说道:“程郎中何妨将赵家当年被灭门的惨案画下来,一幅幅给孩子看,一点点地暗示于他,也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程婴欣然道:“老先生言之有理,程婴只盼赵氏孤儿早日报了血海深仇,也好了却我的心愿啊!”
神巫道:“程郎中,主公那边我会好好安排,确保赵相国的后代能名正言顺地承继赵氏香火,成为晋国的大夫。”
“那么有劳老先生了。”程婴作揖道。
“口舌之劳何足挂齿,程婴,这么多年来受苦最多的是你啊!”
“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程婴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如今苦尽甘来,应该高兴才是啊,老弟,千万别这样。”
“是,是,是,高兴。”说着,程婴抹掉眼泪,可眼泪还是流。
“老弟,我先告辞了。”
程婴送走神巫,便准备好笔墨,又找了些锦帛。
画一笔,泪一行……
屠岸贾正在家中和顾侯闲谈。
“顾侯啊,你觉得武儿怎么样?”
顾侯恭敬地说道:“武儿文武双全,十八般武艺无有不会,将来定能成为一代将才。更难得的是武儿熟悉先朝历史、本朝典章、兵法战阵之术,屠岸大人若好好栽培,将来定能成为经国安邦的社稷大臣啊,只可惜他是姓程啊!大人,如果让他改姓屠岸就最好不过啊!”
“这个……”屠岸贾捋须思索。
“大人位高权重,谅程婴也不敢不同意,再加上大人对程武恩重如山,他也不好违逆啊!”
屠岸贾思量道:“以武儿的性格,一时之间让他改姓屠岸不太可能,这事只能慢慢来……”
正说间,程武已逸兴遄飞地回来了。
“孩儿叩见义父。”
屠岸贾连忙扶起他,关切地问:“武儿,今天怎么有时间来看义父了,不是陪主公狩猎吗?”
“义父,主公游猎回来后,生了大病,孩儿才有空回来。”
“哦,主公生病了,生的是什么病?”
“不清楚,好像是被噩梦惊扰吧!”
“哦,武儿,来来来,坐在义父身边,让为父好好看看你,武儿,你真的长大了,越来越成熟英俊了,柔儿看到你这样子,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程武听到这里,脸色微红,说道:“还有两个月,孩儿就可与柔儿见面了,到时……”
屠岸贾呵呵大笑,说道:“武儿不必操心,义父自会帮你办得妥妥当当。”
顾侯看着程武,心里暗自吃惊,程武枣红脸、豹子眼,两边腮帮已隐隐生出络腮胡子,这面相真像赵驸马啊!不过,这种想法太过离谱,顾侯叮嘱自己不要乱想,以免惹恼屠岸大人,吃不了兜着走。只是,难道屠岸大人没发现吗?也许,也许屠岸大人爱子心切,哪里会往不好的方面想。
“武儿,近日在宫里陪着主公可还顺心?”
“托义父的福,主公对孩儿很好。”
屠岸贾听了很高兴,捋着白须说道:“武儿,为父想看看你的剑术进展如何?”
程武作揖道:“义父请!”
屠岸贾在前走,程武跟在后面,看到义父鬓如秋霜,程武心里好生难过,想起小时候,义父还是骨骼健朗,声如洪钟,此时,却如秋风一样萧瑟。屠岸贾不小心踩了个石头,程武刚想伸手去扶义父,却又担心义父伤感,便收回手。
校场里,秋风猎猎。屠岸贾手持长剑,站在风中,俨如一颗苍老的松树。程武也听说过人们对义父的议论,都说义父是个大坏人,但此时的义父却像个迟暮的英雄,眼里掩饰不尽的沧桑和慈爱,那慈爱自然是对自己。
程武心里酸楚,长吸一口气,掏出长剑,说道:“孩儿这厢有礼了,义父请出手吧!”
“哼,武儿越来越瞧不起义父了,以前都是义父让武儿先手,怎么这次倒让义父了,武儿出招吧!”
程武无奈,知道义父秉性刚强,若然让他更是伤他,遂挺身将长剑刺出。屠岸贾迅疾将来剑格开,说道:“武儿,你未用全力,再这样义父可要生气了。”
“是,义父。”
说完,程武纵身跳起,一剑劈了下去,屠岸贾双眼一睁,连忙用剑格挡。这一剑程武用了八成力,屠岸贾只觉手臂酸痛,但仍是不服输,拨开程武的剑,便一跃而起,刺向程武,只见程武迅捷避过,反身一剑,已指在屠岸贾的胸口。说也怪,程武此时忽然胸口躁闷,手里的剑似乎要忍不住刺穿义父。
程武感觉自己的手在不听使唤地发抖,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克制,恐怕真要杀了义父,连忙跪下来,颤抖地说道:“义父,孩儿得罪了,请义父降罪于孩儿……”
屠岸贾双手扶起程武,笑道:“哎,武儿,比划剑术当然是尽全力了,否则还算什么比剑。武儿真的长大了,为父不中用了,哈哈,不过看到武儿你这么有出息,为父就是输了也输得高兴啊!”
说到这里,屠岸贾眼里似有热泪。程武本想把自己心里的感觉告诉义父,见义父这样子,实在不忍伤他的心。一旁的顾侯却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