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字意字音也注意字形,我写的“咔啦噢?嗷嗷叫”一句,每个字都带一个口字偏旁,给人以七个口的感觉,可惜首发此稿的《解放日报》编辑不了解我的苦心,给我改成了“卡拉OK”,从此再无咔啦噢?了,唉!
一年之计在初伏,满目生机似画图,
蹿山越涧凌空走,最是白羊豪兴足。
草密虫啼好梦酣,一腔平淡爱高山,
怡然叹咏晴空夜,欲枕星辰抱月眠。
“一腔平淡爱高山”,我写得多么好!其实我完全没有做到。也许没有做到“一腔平淡爱高山”是我此生的最大遗憾。我写过一篇短文:《渴望平静》,发表在《南方周末》上。生活实践中并没有做到的,我在诗歌中毕竟达到了,我毕竟还有这一面,我毕竟写出了这样的诗。 这也算是我的精神胜利吧。初冬时分,山沟沟雕窝这边,一到下午三点多就太阳下山,黑影凉气了。我写道:
攀援无路踏山石,滚滚楞楞各有姿。
应让天工千部巧,须知人事百年期。
梯田侧细蒿疯长,涧谷曲弯柏未直。
魂断黄昏归鸟处,扑扑落落入冬时。
下面两首写我在雕窝的独自写作,说的是《季节》系列:
独坐深山忆旧时,心如明月笔如痴。
曾因激越多佳句,岂敢轻狂已烂泥!
落叶飘摇风送雾,长图裁制血抽丝。
惘然街市迷嚣色,流水高山未可期。
古典文学专家,加拿大科学院院士叶嘉莹教授曾数次说到她喜欢我的“心如明月笔如痴”句。
我还要坦白一句,街市嚣色啦,未有知音啦,我是学样儿清高直至悲愤而写出来的,读起尾联来还真有点沉痛。其实我个人早已经习惯了,早已不当一回事,早已一笑了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我还火着呢。明白被糊涂所不容,高风遭低俗嫉恨,坦诚为阴暗讥嘲,涵养成为野蛮的眼中钉,分寸成为猛人的绊脚石,智慧当然是愚蛮与浅薄的天敌,愚蛮与浅薄必须除尽智慧而后快,这样的事我经历了七十多年,又岂止是流水高山未可期,信口雌黄,乱棍打死都有份儿!
也都不过如此尔尔。
好在这些最终也不过是背景中的一点聒噪罢了。
也许在这里引用波斯古代诗人哈菲兹的诗是合适的。翻译家邢秉顺,原文化部外联局副局长,读着《大块文章》给我电话,向我提示了这样的诗句:
哈菲兹的意图
只有真主知道
……我驰骋在想象的天地
编织如此多的魔术游戏
但愿有识之士有朝一日
会欣赏这令人深思的诗句
……人们只能凭智慧,
去理解你的深意。
好极了,至少有一个人,就是邢秉顺兄,把波斯大诗人的几句诗用到王某头上了。岂是高攀哈菲兹?曾经浅妄渐深知。人生毕竟多苦涩,一笑深文周纳时。
我的另一首七律是:
山石如洗月如银,北地秋风冷意侵。
褐叶凋零千树立,红尘绚烂一心存。
文思断续哀风雨,笔力奔突叹鬼神。
漫笑书生徒字纸,杜鹃啼血也惊魂。
这些是雕窝的生活的悲壮面,更多的是亲切和放松,是平静和悠哉游哉。
有一次在香港遇到黄苗子与郁风,他们刚刚从《新民晚报》上读到我的这几首诗,夸了我几句。
农村的豆腐好吃。每天早晨有来自上面塔洼的郝满先生前来卖豆腐,同时电话预订后他也供应豆浆。他的豆浆的口味,对于我个人来说是优于“永和”的。他的豆腐也极吸引人。或谓这是由于郝满的豆腐是用盐卤点的,比石膏点的好吃。那么豆浆呢?还没有点卤嘛,为什么也好喝呢?待考。
我与朋友们多次在那边登山,寻找与开辟了一号、二号、三号三条进山线路。二号还分A线与B线。曲里拐弯,越走越深,地形险要而且神奇。三号线走到头是一个大深坑,内有积水,使人心惊。二号线从来没有走到过头,据说可以一直走到金海湖去。一号线走着走着变成了下泻的碎石,再走就到了河北省的兴隆啦。
雕窝的我的农家院里,有一块土地,在目前家家利用住地多盖房屋发展旅游的时刻,几乎已经找不到谁家里还有一块地了。我主持拉了两车水库的淤土来改善土质。头一年,我托人种了些草,结果那草并非观赏用的草而是货真价实的牧草。我废掉了牧草,改种蔬菜、玉米,后来在原支部书记何金义的帮助下种了一片草莓,太棒了,不但结果而且蔓延扩展,又不用经常管理,我的计划是把它发展成草莓田,我在一担石沟期间也管过草莓,对之并不陌生。谁想得到,一年由于风大天冷,冻水没有浇够,次年草莓全部冻死了,我则越来越没有足够的时间到雕窝“务农”了,我乃下决心把我家的农业变成林业。除原有的核桃与山楂外,从遵化东陵移来了两株梨树,两株黄杨,一株香椿。自然生长出两株黑枣,我都找人嫁接成了柿子。一株长得很好,另一株已经嫁接成活,母树黑枣又发出了大芽,时逢SARS那一年,我去得不及时,使嫁接好的柿子枝最终夭折。第二年又嫁接一次,我极不放心。
即使不在北京,即使出国到了菲律宾,我还惦记着自费打越洋(IP)电话给孩子,嘱咐他们把母树上出的芽摘除,保证柿子的成活。
此外还有一株杏树两株小核桃树。不论走到哪里,当我想到有几株树是我所惦念的,我感觉很好。
有树木可以越洋挂念的人是幸福的。树木就是亲人。我早写就了小说《无言的树》。一位年轻的国画家以拙作中的句子为题跋,画了一批树画。
不幸的是,那株我最最惦记的柿子树终于还是没有成活。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