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过去的情况,现在繁华多了。诗文往往更喜欢写一种不发达状态。把实际生活的追求让给了发展发达,让文学去留恋不发达,把不发达留给了文学。这也是分工吗?这里是不是也有一种言与行的不尽统一呢?
我有时候想,生活在别处是一种理想,一种想象力,一种追求和幻梦的能力,是一种生命的不安与躁动,是挑战也是自我折磨……也许没有生活在别处的固执与痛苦就没有文学。反过来说,没有文学与生活现实的适当距离,你就很难活下去。尤其是,你的最最美好的文学情愫,就可能变得荒谬绝伦。是不是?
小院方方正,砖房四五间。
核桃院正中,山楂秀而偏。
从此乐农家,自动下乡山。
这是说的我住处的那个农家院的情况,原房主魏德祥曾说他的这套房子是长城以南(?)盖得最好的农舍。
偶有老鼠客,或来松鼠玩。
杏核叼入室,存我枕席间。
想是为过冬,入枕好度寒。
大笑弃之去,另请觅家园。
积存颇辛苦,毁之我心惭。
核桃搬运走,所剩皆劣残。
松鼠时回顾,笑我已老年。
我亦笑松鼠,跳跃实堪怜。
青蛙不甚闹,蚊虫亦悄然。
壁虎陈胴体,飞蛾伴灯眠。
蝈蝈秋深叫,蛐蛐猛奏弹。
鸟鸣甚异样,声声断复连。
这里的小动物实在可爱。我们室门外有一盏电灯,突然拉线电门不灵了,最后查明是由于一只飞蛾往电门内部甩了子,而飞蛾卵是不良导体,隔断了电路。村里发生过一次自来水停水事故,经查,是由于一条小蛇咬断了电源线,停电造成了水“叫”不上来。至于那里的虫声鸟声,尤其是虫声,绝对是盛大的交响乐。那是一个天籁乐队!鲁迅在《鸭的喜剧》中曾引用爱罗先诃的话说,缅甸那边的虫鸣如交响乐队,而北京是何等的寂寞!认为北京是沙漠一样地寂寞,我想主要原因是没有到郊区来。其实旧北京也时有蝈蝈与蛐蛐、黄鹂与乌鸦的鸣叫的,旧北京的虫鸟鸣叫比新北京是更加热闹的。
风铃多欢愉,风后便凄然。
雨来再雨过,草长再草干。
庭芜草丛深,朋友乃戏言:
蒲松龄如在,狐鬼当进前。
通灵便妖魅,快乐自神仙。
有酒当共酌,无事乐无边。
望山待明月,月迟望星天。
始知南与北,斗柄转半圆。
……
有雨亦可人,持伞雨中行。
阴云添柔美,流水响叮咚。
跳石以避水,自慰尚年轻。
身手颇矫健,诗心正透明。
树叶滴雨水,树摇作多情。
脖颈灌冷冷,逃离乃匆匆。
有伞仍湿透,别有乐无穷。
人生几场雨 树高几阵风
……
忽而云略散,夕阳对彩虹。
怅惘大自然,无往不感铭。
这是实写我与金宏达的一次举伞雨中漫步,从村里到“飞龙谷”,来回当有十四五里地。人生能浇几次雨?而树高招风,你又能吹几次八级风?风风雨雨,不也正是人生的趣味吗?
无伴亦可也,孤独情有钟。
多食方便面,再写季候风。
九八年深秋,我多次独自一人住在雕窝写《狂欢的季节》,有时晚饭只吃一个方便面。
初时无常水,隔日晨供应。
……
水来齐欢呼,湿遍足共颈。
遍体水淋淋,泼水乐如童。
今春修管道,现代设备增。
……
召之水即到,挥之水无踪。
不须起凌晨,嗒然反若空。
在你“发展”了以后,再怀念不发达的田园风趣,如成人之怀念童年,尤其令人神往。这样写诗,满好,建议恢复限时供水,当然不可能也无法叫好。就是说,如果一个散文或诗歌作者把这种情绪演化成认真的社会学理论主张,就“天晓得”了。
文学离不开一点点或更多的荒废与荒谬。否则,一切与你母官的施政纲领看齐,谁还来读文学呢?
得了便宜卖乖,这其实也是人性,与记忆有关,与天生的怀旧情绪有关,也与对生命的珍惜与依依不舍有关:旧日的事,不发达时期的事,总是和你的童年、青春、壮年联挂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后骂娘也有人情之常的成分。当然不仅是人情。
……
闲时便登山,放眼山村小。
怪石引巨石,败草接新草。
乔木骄灌木,无道胜有道。
清晨叹四季,黄昏怜归鸟。
天地有盛意,笔墨多奇妙。
挥洒寻常事,吟咏亦凑巧。
雕窝的石头确实是我的灵感的源泉。好几次入冬之前,我欣赏赞叹着遍山遍野的怪石,体味着寒风渐起的肃杀,观看着归林的倦鸟,心中无限感慨,无限惭愧,超脱,纠缠,忘记一切,却又难舍悲哀。
无道胜有道,是指山路小道,不是指什么大道,道德或者路线,为了押韵,没有写“径”而写了道。
天寒难取暖,一冬未光顾。
梁上君子来,窃我家电去。
我曾枕无忧,虚掩窗与枢。
木质有缩胀,实难严闭户。
“君子”君子风,秩序全不误。
条条复井井,我不知失物。
我初进室中,但觉空间数。
心静始察觉,不知去何处。
拿去三八六,其实早落伍。
拿去放像机,像带全无趣。
庶几可称道,拿去葡萄酒。
呜呼亦哀哉,“君子”少收获。
“君子”常如此,恐有疑难处。
失物成一笑,修墙再修屋。
坏事变好事,羊亡牢可补。
高我四面墙,空我起居屋。
邪不压正气,我不避小鼠。
常来人气旺,安全靠长住。
山间万事好,不怕与“君”晤。
这是实写我在村里失窃的一次经验,几经考虑,我坚持做东郭先生,我保护了这位破门破窗而入的小子(很快就破了案)。这也是我的为人的一次试练与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