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河南的评论家鲁枢元送我的则是请书法家写的“论万世”三个大字,并用小字写上王夫之的名言:“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厉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境界高远开阔,非我所能达到。但万世的说法我仍觉得太过,谁论得了万世?谁知道得了万世?能考虑到三世四世就不简单了,就差不多算神仙了。当然,意在长远眼光,阔大胸怀,则是无疑问的。
记得八十年代第一次在法国大使馆的酒会上见到吴祖光老师,我说:“您看着精神很好。”他答道:“我们这些人,皮实嘛。”我后来有一次向他解释我对“皮实”二字的心得体会,什么叫皮实呢?就是旧京卖布头的人所说的“经拉又经拽,经洗又经晒,经铺又经盖,经蹬又经踹”。这时髦的“经”字读如“今”。
九十年代,吴老给我题写了“皮实”与“生正逢时”的条幅。
可感的是,不止一处书画机构,支持我多练写字,给我送来了碑帖、字典、大全之类书法书籍。还有朋友送来了文房四宝。不止一个朋友要我给他们写“大道无术”四字,可惜是没有一张写得好的。
还有陕西的、东北的一些书画家,其中有许多我素未谋面,也送来了他们的书画作品。
至于无名无谋无功,我终于体会出来了,真正的大德是不可以吹嘘乃至不可以公示的,大德是一时看不出来的,有时是与时尚、与集体无意识不相同的,有时是更容易被误解的。大勇大智是不做在表面上的,是深层次的,是常常遭到误解乃至遭到诬陷的。我既没有掌握大道,也没有大德,谈不上大智,更没有大勇,但是我只是微微地体会到了不可轻举妄动,不可朝思暮想,不可整天玩心眼,不可设局使计,不可气迷心,不可牢骚满腹,不可对人记仇怀恨的那点意思罢了。
不这个不那个不可这个不可那个,那么你去干些什么呢?读书,写作,学习,生活,自然其乐无穷。我写过两首打油诗,描写这一段生活的情致,一叫《自嘲打油》:
潜心创作当然好,偶受撩拨亦意中。
小试身手成一笑,且尝米粟煮香羹。
携妇将夫来旧友,谈文论事会新朋。
江河南北文如雨,驿道东西意似风。
……
人间最妙爬格子,世上无双耍狗熊。
……
搓麻略知中发白,遣韵不谙东冬咚。
……
纸虎何需劳武二 好龙仍应推叶公
……
这里边说到了煮香羹,是由于河南原阳县听说我喜食稀粥,专门给我送来了原阳稻米。耍狗熊则是指俄罗斯的大马戏团,香港媒体以为我说的狗熊确有实指,与当时的作协有关,非也。凶了半天,不过是纸老虎,当然不需武松出马。而叶公见真龙而惧,也不必笑话,本来画龙赏龙与养龙伴龙抚摸龙就不是一回事,艺术的虚拟性,不应该有什么疑问。
另一诗名《自画像》:
身高不足一米七,体重徘徊六十七(kg)。
头晕皆因爬格子,腹健不辞冷扎啤。
……
枕高来劲得海梦,粥烂去瘟养肝脾。
波斯猫亮夜的眼,日本钟分时之区。
曾有壮志挥椽笔,更无闲情争骡皮。
神清何惧演而变,气爽随他栽与批。
笑看纸虎旋成鼠,敢嘲灰狼充牙医。
植树枣椿石榴柿,为文长短散论诗。
皱眉更添读书结,微笑且流意识稀。
客至忙煮牛百叶,铃响我称(读趁)绳无机。
……
总之,我喜欢生活,我喜欢日子。生活是无法剥夺的,夸张的与自恋的张牙舞爪,抵不住平常心的一行小诗,一杯清茶,一首小曲。
我自磨豆浆,每逢磨好煮沸,我与我的大孙子就大喊大叫“喝豆浆啦”!叫着所有的院落里的人一起喝,一边喝一边感觉到营养与精力正随着豆浆进入口腹,进入血脉,进入肌肉与骨骼。
我排队买炸油饼,并趁机与诸邻里寒暄。
我每天都要找机会在东四三条的自由市场来回走那么几次,购买蔬菜、鱼肉、山药与其他副食。拐到二条处有一家个体书店,名为“修齐治平”,我去了一下书店,立即被店主认出,多有交谈。
我喜欢自己去邮局和银行办事。我愿意排排队,听听交谈,看看邮局与银行的业务员们是怎样工作的,体会一下日常的生活。作家中杰英找我在小院近处吃爆肚,我去了。他又约我凌晨去东郊钓鱼,我喜睡觉,没有下这个决心前往。
一天早晨我购买炸油饼回来,碰到英若诚骑车经过,他是拿着小锅来买面茶的,那时他家住在朝内南小街。面茶是糜子面做的,加上芝麻胡椒盐与芝麻酱,美味至极。
我相信北京的小康生活是喝得上面茶与豆汁,吃得上驴打滚与艾窝窝的。
我每年都要找机会坐两次公共汽车,眼看着车子的质量与设备越来越好,车上的年轻人越来越时尚与大胆,票价越来越贵,觉得人生真是风光无限,前景无限。
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家安装了两台空调,有高消费之感。至于冰箱与洗衣机不但早就有了,而且更新过了。所以要更新,都不是机器的问题而是我们使用上的问题。济南产的什么小鸭牌洗衣机,根本没有坏,不知道自来水龙头被谁关上了,我乃自作主张换了新的,把旧机当废品卖了。而一台日本日立牌冰箱,由于我放置的地方冬季太冷夏季太热,不符合它的工作环境要求而报废。
我的家与此期间中国城市的许多家庭一样,进入了家用电器飞速发展时代。电视屏幕越来越大,音响质量越来越高,微波炉,电磁灶,电烤箱,各种影像产品一应俱全。等到有了这些以后,才想通了:这又算什么呢?这样普通,这样简单,这样方便,怎么会原来羡慕别人的家电用品呢?这就是所说的发展是硬道理呀。而那些侈谈精神的人,他们有什么权利轻视对于普通人的物质要求的关怀与满足?
我注重锻炼身体,每周至少游泳二次。有一阵天天起早去景山,可惜未能坚持长远。只是有一次大雪,我在忙于写作,芳一人独游雪中北海公园,太棒了。
至少有两年,我经常去首都剧场看文化部为离退休干部放映的电影新片,有两三部描写毛泽东的片子,我看得泪眼朦胧。还有一批美国的警匪片,看得我走火入魔,我写了一篇文章,并提出了“虎头蛇尾是万事万物的规律”的命题。
忘了是从哪一年,我再也没有去看过一次给老干部放的电影了。
人生就是这样,有时闲适,有时忙累。累累闲闲累,闲闲累累闲。累闲闲累累,闲累累闲闲。
忙人勿嚣嚣,疲累须节劳。忙人勿倨傲,事多难做好。闲适不空虚,岂愁未扰扰?忙闲皆有味,舒卷自长啸。敲字兼读书,三餐防过饱。爬山复戏水,四时赏琴箫。朋友多交流,享受在思考。得失不屑言,优游弹古调。寒暑重健身,浮沉成一笑。宵小或叵测,丈夫何心躁?有酒唯半杯,有肉贵精少。有诗应背诵,有书供探讨。如镜勤擦拭,如室勤打扫。心如秋水清,心如明月照。乐在忙闲中,不知老吾老。
这里的第一个老,不是老(去声)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意思,而是承认已老的意思。不知老吾老,就是未感觉到自己多么老的含意。
我也就此想起了毛主席谈粮食问题时所说的“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话,吉林话剧团演一出农村喜剧《啊,田野》的时候,硬让一批长寿老农民接受记者采访介绍养生经验的时候加上了一句:“不忙不闲时吃半干半稀……”
如果我总结我的一生,总结我的养生经验,那么就干脆写上点什么“此人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吃半干半稀……”,也算是妙喻美词吧。
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