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节我已经讲了十条思路了,其实还没有说完。这说明此事对我影响是很深重的,即使我能做到某种不以为意与笑而不答也罢。
除了作家供养问题、人文精神问题、王朔作品问题、世俗化问题、通俗文艺问题、不争论问题与知识分子的使命在于批判问题即不可重在建设问题、某个青年评论者的文风问题等外,还有一个可笑的却也是不无狼狈尴尬的问题,叫做二十个鲁迅一百个鲁迅问题。
那是在加拿大,一位名丁果的撰稿人问我王朔的作品事,并说有人担心作家都变成了王朔式的玩世不恭者,中国文学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我最反感的就是这种提问的句式,即以多了不行为由来取缔个别。都成了什么什么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文学差不多都是个案,非文学也是首先是个案,其次才可能存在是否典型,即是否有代表性的问题。但我们中国太重视共性代表性倾向性预兆性了,每一只燕子都代表春天,每一声叹息都代表衰灭因为一个人叹气不要紧,十亿人一起叹气生活就会崩溃。一个人打哈哈无所谓,十亿人一起打哈哈就要亡国灭种。原来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尤其是应该成为必须成为十亿中国人的代表,至少是你那个行业或你那个年龄段的代表。这种假定是完全荒唐的。任何一种个性如果成了代表性,成了批量生产的产品规格,成了冷处理和热处理的模具,如果被亿万次哪怕只是千百次克隆复制,这种个性被亿万倍千百倍地放大,那么,它肯定是不能容忍的。就是十亿个孔圣人,也是不可思议的。此种逻辑如果成了事,就只能得出消灭一切个性的结论。
我相信,我要强调,个人性独特性是文学的品格,当然也有时代的民族的阶级的共同性,有个性出现的社会背景与原委,那是在更概括与更抽象、更本质的层面上。
我回答说,“都成了王朔当然不行,都成为鲁迅也不行啊,如果出了几十个上百个鲁迅,我的天!”
我是极而言之,我是争辩有术,认为文学的成批成捆,作品与作家的成类成风,人物的批量生产,是很恐怖的。都成了某一小小作家固然不美,即使都成了大大作家伟伟作家,也没准更可怕。因为越是伟伟作家大大作家个性越是强,越是不可重复,不可克隆,不可成群出现。
伟大作家的价值全在于他的唯一性,有哪个作家能有另一个备份儿呢?
这里是不是包含了一点觉得鲁迅斗争性太强的因素,都这样斗起来怎么得了?我多次反省,当时实在还没有想到说到这一步。不错,我确有这样的思想,鲁迅有鲁迅的时代,今天有今天的特征。在今天皮毛地学鲁迅、私淑鲁迅更不要说自命鲁迅了,极少能成功者,倒是会画虎类犬,装腔作势,招人厌烦。我不拟妄评先贤鲁迅,但是我敢说,某些以学鲁迅自居的悲情愤青儿,偏执愤老儿,学出来表面的与廉价的好斗、尖刻、自恋自怜、与人为恶的多,学到了鲁迅式的深刻、创意、爱心、关怀后辈与普通人,特别是他的博大沉雄的文化底蕴的人绝无仅有。鲁迅说,到死“一个也不原谅”,你觉得肃然,因为他是鲁迅。换一个极少建树的,精神贫乏的,性情乖戾的愤老儿愤青儿闹腾“一个也不原谅”呢,效果与鲁迅能相同吗?
我也常常为我非常喜爱的一个作家同行的议论而钻牛角尖,难以释然。我的这位兄弟说,鲁迅是一个人与全中国作战。我一下子就噎在那里,半天也打不出一个嗝儿来。一个人与全中国作战,那是为了谁作战呢?为联合国还是火星人?
当然我知道什么叫修辞手段,我知道与全国作战说正如我的二十个鲁迅说一样,是舞文弄墨的极而言之,把事物说到极致,以增加雄辩伟力。我也知道我的老弟台可以解释为为了中国人民而与中国的陋习作战。但是这种夸张的孤愤姿态仍然使我添堵,一二百年来,数千年来,中国的“作战”“内战”包括“论战”已经够多的了,我们这儿文艺也是战线,真不知道如果文艺是战线,“超女”算什么兵种。也许正因如此,“超女”必须先剿灭。
但这不是要点。要点仍然在于能不能用这种模式论证问题:如果中国人都怎么怎么了……凭什么都一个样?谁那里一个样啦谁活该,谁负责,谁该死!我的要点是十个二十个鲁迅是根本不可思议不可能的荒诞,同样,二十个王朔,或者二十个残雪,或者二十个北岛,或者二十个丁玲,或者同时二十个伟大导师……都是同样的绝无可能。
至于二十个愤老儿愤青儿或者嘛卫兵,二十个某某年代的思想者或写作者,当然可能,二百个二千个都可能,所以跌份儿。
早在一九八六年,我在上海宝山会议上,即听到过可爱的老夫子流沙河先生讲过,先锋诗作,不可没有,有可聊备一格。不可过多,过多则成妖孽。然后苏联学者费德林说,他认为中国最青春的诗人仍然是艾青。
我在发言中说道,一种怪异的风格如果普及了,变成通俗化大众化的口味了,那可以肯定,它已经毫无怪异与先锋性可言了。何必去担心怪异的普及化,或者以怪异的不可普及作为该怪异的软腹部予以嘲讽呢?
但还是有问题,我实不该拿鲁迅打比方。因为,鲁迅在咱们这里是不可以轻易提及的,谈鲁迅应该有足够的敬畏与悲怆。为什么眼睛里常含泪水?因为爱鲁迅爱得深沉。此后王朔谈鲁迅,大冯谈鲁迅,《收获》讲鲁迅,都受到了痛击,至少是干预,有了批示,有关单位还写了检讨。而且恰恰是在咱们这里,鲁迅的深沉、孤独、透彻、悲愤与几近绝望的诅咒与对于未来的全新期待,特别能引起精英意识的共鸣与倾倒。你可以不是鲁迅,但是你不可以没有鲁迅的孤愤与沉重,就是说不能没有鲁迅式的精英意识。毛泽东亲自明确规定,鲁迅是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五最”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我从来没有见过毛泽东用这样的热情,这样的全称,肯定的词句毫不吝惜地全面地无保留地称颂任何别人。对马恩列斯也没有以这样的口吻说过话。毛泽东不但给了鲁迅最坚决、最勇敢、最正确的最高级评价,而且在晚年干脆声称他与鲁迅的心相通。这绝非偶然,也绝对不是毛泽东的攀附,以毛泽东的自信与俯视(同时讴歌)众生,他不会有攀附的需要。需要以鲁迅作虎皮的是其他小人物包括“中央文革小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