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给我很深的教育,我从小受到的大局教育太多太多了,我老在那里考虑大局,考虑事业,考虑国家民族。别人恰恰不这样考虑。有一次全国政协会议期间,召开一次文艺界的联组大会,中央领导同志参加听取意见。我说的是一九九七年三月,次年政协就该换届了。一位与我关系很不错的作家同行要在大会上发言,他征求我的意见讲点什么“呼声”为好。我提了一条,你可以建议多增补一些年轻些的作家做政协委员。他听后极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又是极诚恳地涨红了脸对我说:“王蒙,我不想建议吸收年轻作家,噢,那不是顶掉我自己吗?”
他说得天真可爱,如婴儿赤子。而我,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这样想。
人们能够接受他那样的人,接受利己与粗俗,接受不加遮掩的低下,而不接受对于大局的责任与义务。或者,他们最多承认:“你当然考虑大局啦,你从大局方面已经获得了多少好处!”
第三个思路,你落在了时代后边,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打着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旗号,打着整顿与清理的旗号来抓右派了,现在在各地肆虐的恰恰是打着开发、引进、市场经济旗号的化公为私,巧取豪夺,欺男霸女,道德沦丧。你只知道批极左,却不知道批市场经济,是你落在了时代后边了。例如对于批判与争论,我谈它们完全是讲以“文革”为代表的年代对于这两个词的使用与魔法化,而郑也夫等学人,则给我讲批判与争论乃是不可少的常识,这样的鸡与鸭讲话,我只能道一声惭愧了。
有一个问题我始终迷惑,一位老弟台引用福柯的名言说,知识分子的使命在于独立于体制之外的批判精神。这位老弟台还告诉我,全世界的知识分子没有任何人说市场经济的好话。意即,王某说市场经济好,丢了知识分子的份儿了。
对于西方相对稳定基本成熟的资本主义国度的知识分子,我相信福柯的意见的可取性。在我国,你怎么样选择呢?你批判了大清王朝与千年帝制,你批判了北洋军阀与国民政府,你批判了帝国主义与霸权主义、还有什么修正主义,你批判了至少是否定了“文革”和各种极左政策极左产物,你也否定了计划经济……你一路走着一路批着骂着咒着抛弃着,你现在的任务是批判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不能说市场经济的好话,说说计划经济的好话如何?不要以为这是开玩笑,我亲耳听到过北京郊区农民的对谈,讲毛主席的干部才是为人民服务的,现在的干部只是为人民币服务的。我们也不会忘记学生们喊的“毛泽东的干部两袖清风,某某某的干部无影无踪,某某的干部百万富翁……”
还不限于批判市场,最新舶来思潮告诉我们:要批判科学主义与科学,要批判发展与唯生产力,要批判(当然,王按)全球化与跨国公司,要批判WTO与别的O(组织机构),这些批判对于我们其实并不陌生,“文革”当中我们已经生吞活剥地搞过,这也说明,其实法国的德国的美国的一些著名新左派或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论点,早在毛泽东的晚年思想中已见端倪。如果中国的知识分子就这么一路批判下去,是不是也太简明太顺手了呢?一刻也不让你踏实,永远需要乱局,需要风云激荡,需要硝烟滚滚,那中国不就得永远贫穷下去吗?几亿温饱线下的百姓,何时才有基本的生活生存条件?是通过批判才能获得民主、法制、文明与进步,还是通过点滴的建设更有希望呢?
我选择了建设,我相信我们的多灾多难的祖国,水深火热的人民,有权利要求知识分子帮着他们搞点建设而不是继续革命翻天覆地慨而慷了。
第四个思路,你辜负了一些人的期待。第一种人期待你的销声匿迹,至少你可以变成汪曾祺与贾平凹,遗老遗少,最后一个士大夫。第二种人期望你受到封杀,期望消除你对于他的中心地位的威胁。第三种人期望着你的冲锋,你的大闹中华、喋血与就义。第四种人期待着你的检讨,最好能够狗血喷头。第五种人期待着你的告老,至少可以患一点脑血管心血管疾病,少掺和事。一位著名的歌词作家乔羽先生曾经对我说,你还敢掺和年轻人的话题,你还敢找点事!另一位年龄与我接近的作家则说,现在的这批青年人,又敏感又自傲,唯一的办法是别理他们,否则,你不是自找苦吃?
而同时,群众喜欢热闹,喜欢观望,喜欢有戏,喜欢放二踢脚与麻雷子。同样,你让这么多人失望了。
第五个思路,你以为你是啥?你是谁人?你以为你清高,你辞官,你有灵感与才华,你不患得患失,然而你说了半天是什么都成了,什么都得到了。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说,王某人反正什么都得到了。他指的是待遇与地位,头衔与名声。没有得到就钻营,固然不雅,得到了再辞,更像得了便宜卖乖。一位同命运的同行反复自我宣告,早在“文革”刚结束,领导人就提出要他当文化部长,此说死无对证,而且斯时的文化部长是黄镇,是朱穆之等老长征与老延安。没有几个人拿这样的自我宣告当真。另一位纯朴的,什么也难不倒的老哥,突然在风波之后预感到自己要当文化部长,兴奋了一段,例如提出了批判某某的文艺路线问题,又突然明白了此乃自作多情,远远地走开了。还有一位“文革”中大红大紫,“文革”后不免狼狈的同行,风波后说是得到了代理领导的口信,他要当文化部长,最后发现的是他没有当上,而王某仍然坐着专车。他们能舒服吗?他们能不受刺激吗?你再冒充一个普普通通的写作人、酸文人,一个简单的从业者,同行们的权益的维护人,谁信?
你所以觉得不足挂齿,因为你不费力气地具有了,拥有了。你以为旁人都没有感觉吗?你以为他们认为你天生就该得到一切,而他们该在一旁看着吗?
例如一九九四年,你补选为政协常委,对此敏感的不仅是台湾友人。
第六个思路,看来还真有点代沟了。一位优秀的知青女作家说,五十年代的写作者,受够了折腾,本来应该产生出思想的珍宝,但是由于他们的性格受到的歪曲,他们在生产黄金的地方生产了一些粪土。本来应该,其实未必,这一类假设的问题是难以讨论的。然而,说这个话的朋友也已经四五十岁了,她为什么向上一代人要黄金珠宝而不是自己去挣去制造挖掘呢?如果每个有作为的人都只知道骂上一代,涂抹上一代,埋怨别人,而不是要求自己,中国能有希望吗?
第七个思路,简单一句:王某已经引起了审美疲劳。你不早该过时了吗?你躲在一些报屁股上,写点酸溜溜的文章补贴点零花钱还不行?你还写什么长篇短篇,论文见解,你烦不烦呀?
佩服的另一面是反感,羡慕的另一面是嫉妒,专注的另一面是厌倦,九命七羊的另一面是早该过时,逢凶化吉的另一面是观众要求退票。
第八个思路,如一位鲁迅研究专家孙郁先生对我所说,你是一个标杆,超越你是一个人的成就的标志,今后会有愈来愈多的人以挑战你为自己的必修功课。
换一个位置,我也许同样愿意多表现一点对于老王的异议。
第九个思路,这与市场经济有关,人咬狗才有卖点,沙奶奶和阿庆嫂打起来了,才好看而且让胡传魁与刁德一放心。策划酷评是生财之道。
第十,去他的吧。有人说好,有人说坏,绝对正常。更多的读者根本不理会这些笔墨官司。该多少人喜欢你的作品,照样多少人喜欢你的作品,更不需要那些声援你的同行了。闹了半天,谁也动不了谁的半根汗毛。
我不会忘记法国哲学家狄德罗的名言:“如果我受到所有的人的攻击,我会感到悲伤。如果我受到所有的人的称赞,我将无颜再活下去,因为那只能证明我是一个伪君子。”
我相信有人批评我争论我是好事,有得有失,有失有得,这是真理。挫折会赢得同情与轻蔑。成功会赢得伸大拇指与怀疑:这个家伙怎么这么走运?他搞了什么鬼?自己萎缩的人怀疑别人吃了太多的伟哥。自己才尽的人攻击别人文思泉涌乃是随地便溺。你不可赢得一切的点数,赢得太多的点数者不祥。你将学到一些东西,去掉一些天真烂漫。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