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也有可能变成很好。不但人可能变成你自愿选择的那个样子,连事情也有可能变成你希望它变成的那个样子。在这个意义上说,愿望的出现,姿态的出现,期待的出现就是事实的萌芽。而一切躲闪、埋伏、伪善、借刀整人之计只能使自己搞不下去。您以为谁比您傻?您以为谁愿意为您火中取栗?这就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影子呢?也只能收获影儿。种笑里藏刀只能收获假笑与到处刀光剑影的可怕幻觉。这就叫好人好报恶人恶报,这就叫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就叫人心向善、葵花向阳、伟大祖国伟大人民天天向上。
这就叫九命七羊。猫有九条命,狗有九条命,同样的说法,在内地也好新疆少数民族聚居地区也好,英语世界也好斯拉夫语世界也好都认同。斯拉夫民族的说法叫做猫有九死。我也有九条命啊,汉语世界一条命,维语世界一条命,英语世界半条命,写作一条命,工作一条命,翻译一条命,讲课也是一条命,休养生息也是一条命呀,城市一条命,下乡也是一条命,讲学论道也是一条命。九条命就是九个世界,东方不亮西方亮,堵了南方有北方。而不论走到哪里,总有朋友,总有相助,总有好人好心,总有真理之光,总有得学习有得思考有得切磋有得回味有得积累。总有光明在前,快乐在前,意义在前。七羊,就是吉祥,岂止七羊,七祥,到处是希望,到处是吉祥,到处是快乐,到处是健康!只要国家好,人民好,社会好,生产好,王蒙就永远不会吃瘪,王某就永远不会形影相吊,仓皇无主张!
而且,正如我在《大块文章》中已经写到过的,一个人最容易伤害的就是自己,其次是自己的亲人和好友。不平、愤怒、怨怼、冤屈、嫉恨所有的负面的情绪负面的心态,对于你所不满的人和事都不起什么作用,而对你自己对你的亲人友人起大作用,影响你的衣食住行,影响你的吃喝拉睡,影响你的智力运作,影响你的细胞分裂。受了某些不公正,这是对于你的第一次打击,并不是决定性的打击,因有所不满不平而陷入苦海,是对你的第二次更具毁灭性的打击。如果你有信心,如果你不亏心,如果你不是心胸狭隘的白衣秀士,如果你不是嫉贤妒能狼心狗肺的秦桧魏忠贤之辈,你有什么可怕的?你有什么睡不好觉的?你有什么消化不良机能紊乱的?选择生活就要选择快乐,选择正义就要选择快乐,选择真理就要选择快乐!
不是说没有不快乐,没有反感,没有屈辱,没有无奈,有的,都有的,问题是不能沉陷在负面的情绪中,不能在负面的心态中没顶。今天不快,明天就一定要快起来;这条命不快,另一条命一定要快起来;这个角落不快,另一个角落里一定要快起来亮起来。我从小受的影响是历史是在前进的,明天一定、终究会比今天好,坏事是代价,付出了代价就会得到收获。生命是开阔的,事业是阔大的,祖国是辽阔的,世界是雄浑的,历史是丰富的,你有什么可忧愁难解的呢?
何况你能写,万岁,写呀写呀写!能写作,就是能阳光,能说心里话、实话,我喜欢说的话叫做不设防(我看过一个电影:《罗马不设防的城市》,从此不设防三字就迷住了我),叫做能够一吐块垒,一泻千里,叫做敢于敞开自己,叫做不怕检验,不怕鸡蛋里挑骨头,不怕锔碗的戴眼镜找茬,经得住时间与读者的双眼。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然而,我已经写了一千万字了,祸不祸的也就不过如此了,一千万字居然无大祸,还怕再加三百万字吗?千万言不但无大祸,而且有果实有朋友有同道,吾道不孤,其乐无穷!哈哈!
有话能说,有情能诉,有理能讲,有气能出,有泪能流,有友善能得到呼应,呦呦鹿鸣,食野之萍,著书匪为稻梁谋,书好朋友多,话真读者多,这样的幸运并非人人都有。
而我怀疑,有的人,写得原本不错,任上一个弼马温就再无法动笔了,除了他比我工作专心以外,是不是也有心态上的原因:他太动心眼,太算计,太嘀嘀咕咕,太阴暗和隐蔽,耽于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伎俩了,他再也回不到性情中人上去了。
我称自己的快活是次生性快活,就像土壤分析上有所谓次生性盐碱化一说一样。我并非做到了如老子说的如婴儿一样地快乐,而且我认为,“专气致柔,能婴儿乎”里的一个能字,泄了老子的底,却原来,婴儿云云,也是能出来、做出来的,努力努出来的。我的婴儿的与万岁的青春的快乐早已经成为过去时了。我面对着、正视着所有的苦难与凶险,面对着正视着所有的坎坷和曲折,面对着正视着所有的明枪与暗箭,我努力做到泪尽而喜,努力做到却道天凉好个秋,努力做到一笑了之,努力做到“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我不是不知道或者不承认噩运、阴毒、陷阱、争拗、不忿儿,和一切出于羸弱与差距过大、由于贪欲和自我膨胀的偏执所产生的近乎歇斯底里的阴暗心理,我见识过了看透了所有的人性恶,我消化了、克服了至少是疏离了、避开了、淡化与柔化了这种恶的锋芒,我从中学习到了反求诸己,学习到了人类的伟大与渺小,成就与夜郎自大,能力与荒谬,理性的清明与丧失了任何现实感的躁闹。我为自己找到了老师,我完全明白我本人与我所不取的各种缺陷之间相差不过一步之遥,我一不小心,就会走进、滑进相同的辙印里。截然对立的两方,如果一直是针尖对麦芒,恶骂对恶骂,片面对片面,怒火对怒火,抹黑对抹黑,就不是没有可能使双方的风格与路数、方法与心态进入越来越缩小差距、越来越趋于类似的地步。这样的内部斗争趋同原理,是我的一个发现。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夫妻吵架,开始可能有一方境界高些一方境界低些,如果进入了恶性循环的轨迹呢,就肯定变成了半斤八两,乌鸦落到了猪身上。
所以我不怎么赞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以其道还其身只是在特定的情况下,在最最尖锐激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例如肉搏战拼刺刀的时候才是可取的。而从长远来说,尤其是对于内部的矛盾,一定要以拉开距离之道,以大大不同之道,以高尚高明高雅高境界高姿态高层次即高明十倍百倍千倍之道也不是还治,而是感化感动疏导点拨至少是比衬其身,予之以新的风格,新的参照,新的光泽。
我也不赞成“要捉狐狸就要比狐狸更狡猾”,即使搁置捉狐狸的必要性问题,捉狐狸的方法也不是依靠与狐狸比赛狡猾,而是依靠完全不同的灵性、体悟、头脑、思维与知识体系、工具体系,就是说要靠科学而不是靠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