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我产生了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这样快乐?
有一回,我可能是与人第一百次讲到我在新疆的快乐生活。我讲到我在新疆的维吾尔语研究博士后“学历”,讲到由于“文革”中我与邻居一对青年工人夫妇常在一起玩麻将牌,三把不和就要戴一个纸糊的高帽子,我的命中本已注定的高帽之灾,就这样被替代与化解掉了。
这也是你(老天爷)有政策(命定、旨意),我有对策的中国式的糊弄凑合法。
甚至我自己的家人也叹道:“他说得多么轻松啊。”
我为之一惊,我是一个轻松的没心没肺的人吗?我是老顽童?高龄少男?快乐主义者?革命的阿Q?故作轻松之语?须知我有二十多年基本上失却了公民权,失却了正常的生活与工作。
也许并非那么简单。
我有过如此凶险的经历,美言之曰考验。真正的凶险是无形的,特别在一九八零年代以后,不会是搞出那么大的光天化日。然而,确实有人在下手,下招,在像煞有介事地发射飞毛腿导弹,动员了差不多一个小团体的人马。你能够想得到的方法,他们采用了。你所没有想得到的方法,本来不属于他们的行事范围的方法,他们也采用了。例如,发内参。不是政府部门,不是新华社,不是中央机关报纸,不是地方机关报纸,但是他们自作多情地发了多少内参,而且反复发来发去。风欲静而树不止,树林欲静而几棵树死活不止,这是奇观。
所以我早就体会到,世界上至少有那么两种人,一种人叫做有所不为,一个作家,按理说不好意思跑官要官,不应该动辄告状告人,不适合用通红的眼睛盯着权位,要避讳对同行的恶言,要避讳同行是冤家的嫉妒心理作怪,要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低俗的、卑劣的、下作的那一套手段:例如编瞎话,例如造谣言,例如拉团伙儿,例如培植个人亲信……
但另一种人却是无所不为,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只问是不是自己的亲信,不问其他。斗心眼斗上了瘾,抓私权抓成了病,再没有别的了。只求证明自己正确,比谁都正确……这也是一种坚持,一种执著,是不是带几分偏执?
无所不为者十八般兵器俱全,另十八样暗器,十八样毒器,十八样烟雾,也都有。
有所不为者只有六七样兵器,曰实践,曰规则,曰善意,曰实事求是,曰据理力争,曰乐观与信心……就这样,还被无知小儿或哗众取宠者攻击为太聪明了。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无所不为者的兵器,我必须轻松,我必须快乐,我必须坦荡,我必须阳光灿烂,万里少云(我不敢说绝对无云),我必须从容不迫,笑口常开,我必须意态舒展,心情畅快,我必须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我必须提供一个完全不同的,开阔大度、高尚超拔、无咎无恙,永远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风格、性格、规格、品格。用李国文的小说《改选》里的话,就是范例,就是“样板”。我必须以我的快乐光明的样板形象来回答愤怒阴暗的您老。我必须用阔大通达的样板世界来比衬您的鼠肚鸡肠。我必须用专心用功、源源不绝的文学劳作来回应吾兄的笔枯文涩江郎才尽。我必须用我的如宗璞所讲的朗月清风、气豪辞锐、不断创造、不断提出新的问题、作出新的尝试的活泼生机来回答您的原地转磨而又明枪暗箭。我必须用高明得多、善良得多、富有建设性得多、用功得多的劳作来回答您的念念有词、气急败坏、千篇一律、败坏胃口。
我相信这个英明论断: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被迫”快乐无双,我“被逼”得乐观无比,我永远一笑了之,我永远对一听到我的名字气就不打一处来的吾兄充满了希望和友谊,可以说是爱,是期待,是单相思。
说实话,本来您是我的兄长,我的朋友,我的老师,我的志同道合的伙伴,这样合适的伙伴未必再有第二个。虽然您不无枯竭,毕竟历史上有过丰满与润泽。虽然您早已狼眼,但毕竟有过天真与偶发的才气。听说您曾经是一个随和与好心的人,是官职给了您不胜的负担,您受不了啦。而且您有激情,爱冲动,用一些二流文学词汇文学范畴包装与引导自己的政治动作,动辄对此对彼有说不完的意见。您实际不懂政治,不见得比我多懂多少。您有点惨啊。我其实满喜欢您,愿意成为您的好友和兄弟。但是您的所作所为恰恰成为我的参照,成为另一种样板,成为对不起反面教材。我写的《诫贤侄》,我写的处世的二十三条原则,我所指出的需要警惕和避免的各种行事方式,例如弄一些人搜集谁谁说了你什么什么,例如利用职权在本系统的大会上论证自己的正确性,例如动辄向上告急告状求援,这些本来应该避免的行事方式,都是您提供给我的完全现成的生动事例即经验教训。我的那些文章的灵感得自您的示范。您本来可以做得漂亮得多,高明得多,宏伟得多,唉!
让保罗萨特的论点,人是自己的行为所打造出来的。说是:“人不仅就是他自己所设想的人,而且还只是他投入存在以后,所自愿变成的人。”对于萨特的哲学体系整体,我没有能力进行评价,但是,我的小小的个人经验,却证明,多数情况下,成为自己所自愿变成的人是可能的,是可行的,是做得到的与成功的。
当我选择了用光明回答阴暗,用大度回答伤害,用该干什么干什么回答骚扰,用不予在意回答小动作,用自省反求诸己来回应误解,用趁机多多积累知识和经验即努力学习来对应封杀冷冻,用另辟蹊径来回答阻挡,用健身强体享受生活正中下怀回答失落排斥冷遇封杀,用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天上地下任遨游回答鼠目寸光与少见多怪,用“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回答各种花招花式流言蜚语,用恭敬诚恳回答正派的批评帮助,用有所不为回答无所不为,以有所不闻不言不视不怒不在意回答脏水流言与装腔作势轻举妄动;果然,我变得开阔了,提高了,快乐了,轻松了,“进步”了,胜利了。
尤其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是中国文化的奇葩,这八个字太精彩了。简单地说,用永远的正常和文明回应一切的不正常与不文明。这个成语可真高明,快活,富含哲理,百用不爽。那年谷建芬老师用我的诗《友谊》作歌词,作了一个曲,由毛阿敏演唱,录下来了。但是说是由于歌词的作者是王某,不可以亮相,不可以播放。谷老师气坏了,她甚至将意见提到政协的会议上。你能查得清这种事吗?查不清的。既然没有人没有机构承认有这样的规定这样的文件,那岂不是很好吗?不好说就是很好,不公开封杀就说明未必真要封杀或真会封杀或者尤其是真的能封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