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七年后,离开部长岗位后的再次访日,仍然是只赶上了樱花的尾巴。我们被安排到一个叫做小野的地方,那里的樱花季节要比东京的其他地方晚些。我们赶上了落樱时节,“落樱”的这两个汉字是一个特殊的名词,犹如“新绿”、“浅草”一样,是反映了日本人对于季节的敏感乃至伤感的富有日本特色的汉文词,或者也许应该说是用汉字表示的日语词。
落樱时节的日本人,太叫人感动了。一家家的人们在樱花下铺着地毯或防雨布,喝着清酒啤酒,吃着海鲜烧烤,唱着抒情歌曲,跳着舞,哭着叫着笑着啸着呼喊着哀鸣着留恋着,整个一个对于春天的送别大典,对于樱花的送别大典,对于生命的一个阶段或一个部分的送别大典。而大片大片的樱花像雪片一样,像鹅毛一样,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漫天遍地,落下,再落下,一个劲儿地落下。人们无限赞叹,无限依依。
落樱有它的爽气,它的痛快,它的规模气象。
日本人赞美樱花的盛开,赞美生命和春天,赞美生。也赞美,也许是更赞美落樱,赞美告别和逝去,赞美死。日本人的精神世界值得作为近邻的华人体味。
我觉得,日本人像傻了疯了一样地爱樱花,对不起,这反映了日本人的重情和压抑,凝聚和悲戚,狭隘和挣扎,唯美和沉醉,还有对世界的托依、拥抱和崇敬。有对大自然的爱恋和抱怨,对人生的无可奈何,对命运的无可奈何,对生存环境的无可奈何,也有对美的向往和奉献。我要说这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救赎。这里有某种脱离现实、脱离此岸生活的狂热,还有一种平时无法发泄、为过分精致的文化习惯文化方式所束缚的激情和野性。
可能我说得不对,请日本友人原谅我。我并非真正懂得了什么,但是我很感动,任何一种认真的与动情的民族心理都是感动人的。我希望我的理解不至于成为一种歪曲,我希望得到日本学专家和日本朋友的指教。
此次访日还有一段故事值得一记,我们到了京都、大阪、富山、姬路、神户、横滨与伊豆附近的温泉旅游区……在富山,我们走近富士山,并在那里得到川西先生的友人机床制造商有本先生的招待,在那里吃了一次极精美的法式西餐。而在温泉,我们居住在绝对日式的榻榻米房间里,天还有点凉,室内有燃油的取暖器。当然,我们会想起川端康成,他的译者叶渭渠与唐月梅,还有引起政治争议的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三岛在中国文学、在作家中的声望,受到他的鼓吹“军国主义”的负面影响,可以说是极小极小。中国的作家们几乎没有谁把三岛当政治人物看。
再回到东京以后,与日本参议员大鹰淑子一起吃了一个晚饭。
大鹰淑子即大名鼎鼎的伪满影星李香兰。
在我的一篇文章《人历史李香兰》中,我这样写道:
一九九二年四月,我获得了几张日本四季剧团演出的音乐剧《李香兰》的票。我很有兴趣地去了“天地大厦”。李香兰这个名字我不陌生,小时候我看过她主演的影片《万世流芳》,曾经学唱过她演唱的《卖糖歌》,我依稀记得上初中时老师说到她以汉奸罪被
起诉而终于无罪释放时候所表现的遗憾心情。似乎同学们也是遗憾的。看到一个在占领军卵翼下红里透紫的女星由于“附逆”而被枪决,对于长期处于艰难屈辱境地而毫无改善希望的老百姓来说,可能是一件痛快的、能以此获得某种心理的补偿的事情。
音乐剧的序曲开始演奏了《夜来香》!我几乎叫了出来!原来《夜来香》是她首唱的。我知道这是一首至今没有开禁的歌……李香兰于一九四六年二月被当时的国民党政府宣告无罪释放,她恢复了本名山口淑子,婚后随夫姓为大鹰淑子,现任日本参议院
议员,一九七八年,她以政治家、友好人士的身份来华访问。一九九二年,在庆祝中日建交二十周年的大题目下,“李香兰”成为我们的舞台的主人公,日本前首相竹下登专程到大连参加《李香兰》的首演式,中国的领导人接见了四季剧团的负责人浅利庆太先生……
这里我要说明的是,浅利庆太是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骨干人物,而日中文交协从毛泽东时代就是中国的老朋友,最可靠的朋友。在他们的话剧中,他们表现了日本侵略军在中国的暴行,表现了中国人民对于日本侵略者的切齿痛恨,至于李香兰,则是作为一个受害者,一个被利用者来表现的。
在天地大厦观看此歌剧时,有一位中共北京市委的工作人员,熟人,休息期间对我说:“事到如今,又把李香兰之类的历史僵尸拉出来在舞台上跳?一番,有什么意义?”他还表示他要给上边写信谈他的观点。
是的,李香兰所代表的那段历史,是中国人民的一个痛点,是“日中关系史”上的一道伤疤。甚至也是大鹰淑子议员的一道伤疤。她多次来华访问,并表示对于名为李香兰的那一段史实,甚感惭愧和痛心。因为,她长期冒充中国人,表现亲日拥日的情绪,服务于日本侵略者把占领中国说成是建设“王道乐土”的强盗宣传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