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同样可以无话不谈。他对我有许多教导,正确对待党内歧见,对待党内斗争,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要沉得住气。首先要稳住自己。他热诚地关心我,保护我不受太偏激的过分的打击。他最大限度地运用了他的影响。
他住在小羊宜宾胡同。当年作协有许多人,包括给我以巨大的关心爱护的邵荃麟同志,也是住在这一带地区。他的院落里有一些菜地,他送过我一些生菜。可能由于他曾在外事部门工作,他的房间的艺术柜里摆着一些来自国外的小小工艺品,令人神往。
李一氓同志体重与块头都很大,他不像夏公那样伶俐,说话动作都非常持重。缓慢,慎重,喜怒不形于色,当然,这也是功夫。是我尤其缺少的。
我想起讨论精神污染时候一氓的一个发言,他说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要慎批人道主义,例如法共机关报的名称便是《人道报》。他讲这个话,当然很有权威性。
在革命队伍中有一批文化人,大文化人,他们更容易趋向于理想主义,趋向于现代化,趋向于自由民主平等与人道主义,没有这样的文化人革命不可能成功,而且将使革命变得过于简陋粗暴。但革命的主力确实是工农兵尤其是农民与穿上了军装的农民。而这些文化人如何能适应人民革命的种种特点与实际,如何能理解国情民情革(命之)情,也绝非易如反掌。同时革命队伍,革命的领导人如何对待自己的文化人,这并不是没有经验教训可讲的。
一氓也是极不愿意辜负旁人的。与他常过往的有一个相对年轻一点的知名文人,这个人比较圆滑活泼,就是说有点见风使舵,随风摇摆。有另一(比一氓更)老(的)人给一氓带话,要一氓对他提高警惕。但一氓对我表示,他无法对一个对自己极友好殷勤的年轻人冷冰冰,更不要说板起面孔来了。
这说明了他对人的宽厚。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不必求全责备。到了一氓这种见识,这种经历,这种境界,他几乎可以原谅一切。完全不懂得原谅的人,很可怕,比完全不懂得斗争还弱智。
境界的高尚,心胸的开阔,思想的深邃,见识的卓越,这些是分不开的。一根筋,两句话,三段论,然后一脑门子的官司,一脸的讨债表情,其实又能做成什么事情呢?
一氓的书法极佳,古朴劲道,苍凉重拙,自成一体,少有匹敌。他去世前送了我一幅字,抄自文心雕龙。他的去世使我闹不明白,他似乎并未患上什么致命病症,只是由于身体的沉重,运动的沉重,经历的沉重,语言与思想的沉重,终于无法承担下去了。临终前不久,他与张光年说过,他还有几件著述方面的事心愿未了。这些事做完,他就可以“睡了”。
于是,带着一些未了心愿,一氓老溘然长逝。
在台湾学者潘重规先生到大陆访问的时候,一氓老曾以国务院古籍整理小组组长的身份,会同中华书局,在钓鱼台国宾馆设宴招待潘先生,张光年与我被邀出席作陪。张是《文心雕龙》的研究家,他用白话骈体韵文翻译了此书。而我被邀的理由是“红学”,潘先生在红学方面的造诣也是出色的。
在我国早期的革命人进步人士当中,确有许多大人文知识分子,胡乔木、李一氓、赵朴初、柳亚子、郭沫若、茅盾、巴金、夏衍等,他们的光辉是革命方面的文化优势的表现,所以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断言反革命的文化围剿是彻底失败的。我们怀念他们,也不能不产生一种紧迫感:现在的大文化人在哪里?我们还有没有文化方面的优势?
光年仍然是我拜访最多的一位老前辈。心事浩茫连广宇,我对这些老人的所思所感所苦,都极其感动。他们犹有豪情在,光年家里的客厅墙上悬挂的字最感人的是“勤奋延年”四个字。他在完全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以后,编辑自己的著作,继续翻译《文心雕龙》,整理历年日记,阅读年轻人的新作,接待来访者,仍然十分忙碌,每次见面,他总要先说说自己近日做了些什么事情,从中作一些回味与总结。
也有一个不长的过程。一开始我建议他继续进行与做完六十年代开始了的用白话文翻译《文心雕龙》的工作的时候,他曾略有难色,说是扔下已经太久了,后来,他还是完成了。而且,他的儿子说,他最可能留下来的是两个东西,一个是《黄河大合唱》的歌词,一个是《文心雕龙》的翻译。
有一次,我拜访光年,若有所感,回来写了一个短篇小说《济南》,我写到解放战争中的济南战役,写到老人的感慨与梦。宗璞看了,电话中告诉我她觉得我写得苍凉。还有我的散文《搬家》,她也说了类似苍凉的话。何光阴之荏苒也,曾几何时“青年作家”王蒙也变得苍凉起来。记得“文革”后首次短篇小说发奖,周扬同志过来与我握手,他指着我说:“你现在是老作家啦……”从青年作家,一个大巴掌或者说一脚就把我踢成了老作家了,亦可笑也。
我想起在美国常看到的一个电视广告:把一条鱼放在冰箱里冷冻,过若干时日,拿出来化开,大叫一声:“fresh新鲜着呢!”
《济南》是以一个老年女性干部的口气第一人称写的,写她与一个老男人、一个老干部的交往。他们闲谈中忆起了解放战争中的济南战役,那是打得非常惨烈的一仗。最后活捉了守军司令王耀武。我当时从北平的报纸上详细研究了这一战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又从菡子的小说《前方》里感受到了革命战争的腥风血雨,重大牺牲。
……你说你一天都在家,我相信你不止这一天而是差不多天天都在家……竟然是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你是邀我到你家……客人老友的敲门声是令人喜悦的。
你问:“今天你能到我这儿来一下吗?”我说当然。我原来的计划?什么计划?买鸭子和豆芽菜、看报和发信、去新落成的百货商场物色一件生日礼物的计划吗?好的,我下午去看你。
这篇小说的主要人物是“我”和“你”,都没有姓名。都是干部,都是人。我写到“你”与“我”的已故的丈夫老侯,永远关切着“上边”的动作与格局。
……他为上面,我为他,倾注了一切。照顾他的偏瘫,这一切的麻烦帮助我度过了退休后的日子。使不工作的日子不至于像羽毛一样轻飘。
这里有一点“生活”,我认识这样一位女性,她照顾自己的身为老干部的丈夫的病,一口气几十年,然后丈夫去了,她也退休了。然后她无法生活下去了。
要不就是找我谈谈国际形势吧,就像你或者是我即将担任外交部长或者中联部长似的。不论黎巴嫩的还是尼加拉瓜的事情,我们管得了吗?
你坐在躺椅上。给我倒茶的时候,你的手抖得厉害。你的脸上有一块特殊的黑。我问你到哪里晒了太阳。你说……有一次去附近的菜市场买粉丝,来去十六分钟,就感冒了,躺了十六天。然而你不苍老,我说。是吗?你扬了扬眉毛,我发现你的一向显得严厉的眼睛竟是那样有神。你的眉毛长得那样长,好像一生的沧桑都隐藏在花白的长毛中。
此前从没有这样写过老人,淡淡的,然而有情。我似乎已经提前进入了这样的老人的行列。问题不仅在于生理年龄。
谈话中,出现了调整经济、信贷投放、小儿肥胖、健儿粉与新加坡商人合营的一个食品公司的出品、出国、越洋长途电话、养猫、巴西木、电视剧主角大岛茂(到我写自传三部的时候,已经想不起大岛茂是怎么回事了)、看病、气功、特异功能……等话题。当说到有那种人:本人为新中国奋斗了一辈子,最后却把孩子全部送到国外的时候:
我恍惚看到你的眼角是湿润的。你一见到我就显出微笑来了。
……我忽然听见你好像在远远的地方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哪里见面的吗?”
“一九四九年‘七一’党的生日纪念会上。那天我们冒着雨开大会,听郭沫若朗诵颂诗,回家都夜三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