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与林斤澜、童庆炳、韩静霆、何镇邦等文学人一起应一个公关协会的邀请去了一次牡丹江,我们在镜泊湖游泳,享受黑龙江的夏天。得以结识扎实厚道的文艺学教授童老师,诗文书画的多面手韩老兄(他的儿子就是那位“翠花,上酸菜”的奇才雪村)。这些事证明的是,回到写作行当,朋友会越来越多,路子会越来越宽。我也非常感谢那些对我表达了关心和友谊的温暖的艺术家,例如郑振瑶,例如李谷一,例如王景愚,例如一些音乐家和画家。九二年两会期间,魏明伦带着黄梅戏的著名表演艺术家、美丽的马兰来我家看望。可惜,到了魏先生给我们照相的时候,相机突然不灵了。据说这样的事发生在“巴山戏鬼”身上不只(止)一次,用他自己的话,叫做“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我给了魏明伦两首我头一年写的诗:
怀念
你已不再露面。
有一条小人鱼从那儿游来,
述说那个无雪的冬天的事。
……每一首波浪隐藏,
隐藏一朵朵危险的钟情。
骄傲的黑鸟微微展翅,
……寻找海底商船,沉没在
你我没有出生的时候。
……你也是可以忘记的,如
忘记斋月的闪电、小山羊
和你端庄的泪。
……你娇小的鼻子上,
压来团团尘雾。
为你的生日插上火箭,
……想你,沉默得如同黑发。
看飞毛腿一枚枚发射,
很久……光亮……
温暖
美丽的年华奔向你,
……相逢
使回忆遥远:好像
美国,苏联,越南……
而你涌动漫长的冷淡。
涨潮了么在落潮时刻
……于是放弃彩色幻想船,
……任凭动摇的海浪相送:
太平洋、大西洋、南极……
……天空飞翔快乐的苹果,
……而你静卧于温暖的波浪,
等待下沉。或者
帆。蓝鲸静静驶去,
疲倦的鲨鱼咀嚼
白色沙砾。
诗是在北戴河环保局培训中心小住时写的。那里每天早晨吃炸得极香的大油饼。我的心情是平静的,同时想念一些文友。享受一种不无甜蜜的休息与伤感。如诗题所写,享受怀念和温暖。夏日渤海上的温暖与风暴平息下来的温暖。历史的手掌是坚决的、有力的,有时候是无情与健忘的,于是一些渺小而且善良的文人小资们,互相怀念一番。
至于飞毛腿,是说那些搭上了车的人的批判文字,其时刚刚结束第一次中东战争,伊拉克曾向以色列发射飞毛腿导弹,以色列用爱国者导弹拦截。也许我应该提到,在赶车人发射飞毛腿的时候,我收到过余秋雨先生的温暖的信。
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和机会与一些师长、老同志接触。头一个是夏衍。他此时已经住到了绒线胡同,二进的四合院高高大大,风雨走廊从正房可以一直走到大门。院里两株巨大的丁香树。房子很好,摆设没有,家具极简陋。其实夏老有珍贵书画甚多,如果他想办法,这些价值连城的书画足可以使他的住宅堂皇富丽。他最后把全部宝贝,捐献给浙江省博物馆了。夏老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者。
夏公(一般称他为夏公,这是早有的习惯称谓)虽然年逾九十,他的个性是干脆利索,清楚明白。张光年同志比他小十岁左右,但是据说他们二老通完一次电话,夏公却抱怨光年说话速度太慢,倒像夏老是一个性急的小伙子。他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共产党员,是在著名的“四一二”政变刚刚发生,大革命失败的危急存亡的关头入党的。他最后一个身份是中央顾问委员会的委员。他这一生可说是见多识广,历经风雨,他笑着说,他坐过国民党的监狱也坐过“四人帮”的监狱,比较起来还是国民党的监狱好坐一点。从“文革”后我第一次见到老人家,他一直瘦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说是他的体重一直不超过四十公斤。我要说,对不起,他的瘦的形状具备了一种骷髅精品风格,他的人与他的头脑都只剩下了精粹,再没有多余的一克东西了。
我在这段期间访问夏公的频率极高,但每次很少超过一小时,一般就是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各自谈一些彼此关心的政治的与文艺的信息,略略交流一下想法,说一两句笑话,谈谈养猫与世界杯足球赛,再见。老人家甚至有在大赛时间凌晨两三点起床看球的豪兴,比我强。他虽然此生是高度地政治化了的,毕竟还是作家、文人、知识分子,有自己的爱好趣味与个人化的生活方式。就是说,他关注政治,投入政治,但仍然没有让政治完全化掉,仍然保留着自我。我听到过某领导说夏有什么自由化的问题之类,可能持这个看法的还有别人。而夏公对我表示过的是:为什么对文艺人不能多一点信任?
夏公女儿沈宁说老爷子就是欢迎王蒙来,王蒙的快刀乱麻的风格与他对路,投脾气。
有一次说到丁香,我说我从小喜爱丁香,我们约好在丁香盛开的时候来一同赏花。我来了,夏公抱着猫来到了室外,赏花赏春。说是夏公此外还喜欢石榴。赏丁香的那一天夏公心情极好。他是在“文革”中被伤害了腿,行动本来不便。这次不惜兴师动众,户外活动,大家都很快乐。人生,尤其是老人,老残疾人的人生,又能快快乐乐地赏几次丁香呢?
夏公关心政治,但他从来不多说个人的蜚短流长,有时他略略一笑,表示对某人的不感兴趣。有一次说到文艺界是鲁太愚与全都换。由于与韩国两位政治家姓名谐音,令人解颐,这在他,就算是说得最刻薄、最严重的一次了。
有一次我们二人正在说话,他看到了新来的报纸的书刊广告上登有《世界文学》最新一期目录,目录中有我的译作契佛小说。他说了一句“了不起”。这是他对我个人说过的唯一一句夸奖的话。谈起翻译,我不能不回忆起解放前在北京图书馆看沈端先署名译的高尔基的《母亲》,那时候读《母亲》,我的心情与读《圣经》一样。直到夏衍死后,我才留意到《母亲》是他翻译的,夏衍就是沈端先的笔名。
华艺出版社要出一套“名家新作大系”,请夏公作序。夏公说是他视力不好,为难。我乃起草了一个稿子,请他过目。他一看,就告诉沈宁,这一看就是王蒙写的嘛,怎么好署夏衍的名?下次见面,老人家已经“另起炉灶”写好,并安慰我说,“我已经吸收了你的意见,在你的草稿的基础上写出来此稿。”我一看,知道自己的草稿已被“枪毙”,但也假装合作顺利的样子。作家的风格难以掺和混淆,亲爹亲哥都不行。这是唯一的一次我们互相都没有绝对直爽地对待对方。
夏衍与世纪同龄,九四年他的生日,赵朴初为他题写了“九五之尊”的贺寿词。九五年二月,他病危。直到昏睡过去前几个小时,是一个早晨,他对子女说,此日感觉不好,可能就此而去,他的后事托付陈荒煤来办。此时陈已身患不治之症,没有告诉夏公。我不知道是否他的子女神态有异,他补充说,还有王蒙,找王蒙吧。如果论一世友谊,以及辈分,我当然不能与荒煤相比,但是夏老最后提到了我,我不能不为他的信赖与依靠而感动。历史何匆匆?昨天已古老。某些小字辈的浇薄纨绔鄙俗,使我对今后的某些方面并不是那么乐观。夏衍这一代革命人,忧国忧民,赴汤蹈火,他们用自己的精神智慧血肉之躯,铺垫了国家民族的兴旺之路,新生之路。我能够略略告慰于夏老的,一个是通过我个人的反映转达,上书各领导部门,促进了一九九九年对于夏公诞辰百周年的纪念活动的举行。一个是协助周巍峙老主编了夏衍文集十六卷,完成于二零零五年。
一辈子活得这样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的,实在少见。据说夏老一生最怕麻烦旁人,他晚年曾“检讨”说,自己的一个“缺点”是活得“过长了”些。
此后有一年我到泉州,听说那里的华侨大学有一位教授,因病去世前自己作好一切安排。说是因为其妻不擅俗务,他为自己的丧宴写好了菜单,并且注明所需材料应到哪个市场购买,方能价廉物美,不受欺骗。
再一位老同志是曾任新四军秘书长、中联部副部长、中顾委常委的李一氓。他原是创造社的成员,也是文人。据说一位极高级领导曾经说他,如果能彻底消除自己身上的文人气,他本来可以担当更高的重任。重任可能是令人羡慕和珍视的。个性却也不一定就不值一顾。重任诚可贵,文才价亦高,若为真理故,二者皆可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