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永远是一个让人舒服的字眼。
也是回家哭一堂。维吾尔人在感情激动的时候,在表达一种强烈的感情的时候,是经常要流泪的,闺女出嫁,亲人远行,亲人归来,遇险脱险,更不要说亲人辞世了,亲友们都会抱头痛哭,在哭声中抚mo了离别的悲痛,表达了亲密的心情,表达了对人生的无限感触。我此次回新疆老家,最最感动的也是维吾尔亲人的哭声。一次是在乌鲁木齐,我去拜访逝世了的朋友的家属们,见到诗人克里木;霍加的遗孀,塔塔尔(鞑靼)金发美人高哈里亚的时候,她搂着我大哭失声。一次是在巴彦岱原红旗公社二大队四生产队庄子上,看到老房东依斯哈克与穆斯汗的儿媳吐尔逊娜依的时候,她见到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抱住我号啕大哭,表达了她对公婆逝世的悲痛与时隔多年又见到了我的欢喜。呜呼,我的维吾尔亲人们!王蒙是你们的。
许多年后,在新疆人民出版社的拙作小说集《虚掩的土屋小院》的最后,收有楼友勤写的《维吾尔友人谈王蒙》一文,其中维吾尔诗人乌斯满江是这样说的:
……他出自爱,出自一个大民族对小民族的高度理解,以真正平等的态度……尽量挖掘其他民族灵魂中美好闪光的东西……引起心灵的震惊。
王蒙被错划成右派,这是他本人的不幸,但对维吾尔人、维吾尔文学来说,又是莫大的幸运……
我翻译过他的散文《新疆的歌》,他说他至今学不会《黑黑的眼睛》,但是一听它的旋律,眼泪就流出来了……译到这里,我也哭了,我是流着泪译这篇散文的。
谢谢了。这是理解,这是知音。用鲁迅的话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挖掘美好与闪光的东西,这是我的价值追求,也是我的毛病,这是我的不得不如此的能够活下来而且活得越来越好的不二法门,也是我的原罪,我的孱弱,我的(如山西学人谢泳兄所讲)“内心恐惧”。我缺乏斗争性、警惕性、坚决性、严峻性,我下不了狠心硬手,出不去毒拳,咬不紧牙关,使不出阴招损招。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我常常愿意网开一面,退步三分,再等五年,一笑解千愁,一语解千怨。而或有人永远是全副武装,紧紧绷弦儿,人盯人,牙还牙,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战斗正未有穷期,临死也是一个都不原谅。呵,我的朋友,你是多大的仇,多大的冤,多大的火气,多大的苦情啊。
然而我做不到,做不到您那个样子。我是宁愿天下人负我,我却不愿负天下的任何一个人。我宁愿写出的美好与闪光的诗因为其近俗而被忽略,也不愿意用恶毒的咒语与惊天的吹嘘来赢得伪名。宁愿意被毒蛇咬伤,不愿意任凭一条可能是无毒无害的蛇,甚至可能是美丽多情的白素贞或者小青儿的蛇冻僵冻毙在我的眼前。我宁愿意当三世东郭先生,屈死在狼腹,也不当一次恩将仇报、鲜血淋漓的恶狼。当然,对真正的狼我也不是毫无斗志,毫无自卫,毫无保护,毫无经验。但是宁愿意是斗智、斗趣、斗境界也斗心胸,斗高度也斗远见,像马三立所说,宁愿意“逗你玩儿”(按:旧小说例如《红楼梦》中,逗与斗两字是相通的),但是实不愿好勇斗狠,穷凶极恶。而且我永远不放弃与狼兄和解互助的机会,永远不放弃以德报怨的机会。总有一天,狼可能恢复人性,恢复天然,放下仇恨,开动快乐,像当初一样随和亲切,融入一个和谐社会,而不是狼视眈眈,临终仍旧准备着咬向对手的喉管。
而我们所生活着的环境并不是一个温柔乡、友谊村、鸡尾酒派对、绅士淑女俱乐部。我选择的我经历的是铁与血的革命,我选择的我经历的是走向现代化、全面小康、和谐、民主、文明的包含着九九八十一难的新的长征路程。我在做了不少好事明白事的同时,也有太多的一厢情愿,太多的自作多情,太多的事与愿违,太多的自找苦吃,吃亏上当。
九零年的党员登记胜利地结束了,害得曾在会内会外略有与我拉开距离的表示的英若诚找我一起饮酒,告诉我:“我还以为有多少事呢,结果嘛也没有。”
到了一九九一年春天,细雨之中,乍暖还寒时候,我的精神一下子全都集中到李商隐身上了。
提到李商隐,我至今有一种痛苦的感觉,他太纤细,太精致,太多情,又太虚荣,太脆弱了。在他的身上几乎集中了中国男人的志大才疏,顶不住命运,放不开功名,梦想着富贵,自恋自怜自叹,唧唧咕咕沥沥,忍不住寂寞,憋不住牢骚……的毛病。弱者,你的名字是中国男人,你的名字是中国文人!你的名字就是李商隐李义山!
在一九九一年的阅读里,最打动我的并不是“沧海月明”与“蓝田日暖”,不是“春蚕到死”与“蜡炬成灰”,这些可能是太熟了。当然,我认定这些是艺术的极致,是一种极度诗化情化的诗。古今中外,写同样的情感,已经无法超越这样的句子了。
是另外两首同样脍炙人口的诗,使我同情、悲哀、恨得要死、迷得要死。我甚至觉得,不该在这一年的早春涉猎他老人家的诗:
重过圣女祠
白石岩扉碧藓滋,
上清沦谪得归迟。
一chun梦雨常飘瓦,
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
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
忆向天阶问紫芝。
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
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
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畹晚,
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缄札何由达?
万里云罗一雁飞。
不满旗,常飘瓦,一个男人,而且是有志于修齐治平的男人,怎么能对世界的反应是这样有气无力,有意无神?得归迟与无定所,又是何等的魂不附体,没着没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