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时间考虑这最后一部“季节”应该怎么样命名,最早我想的是“养猫”的季节,这部书中对于养猫的描写是我最重视最动情的篇什。我写道:
于是我们要说到那个晚上了,那是边疆的三月,那天起了风。三月的风天在边疆,也许比内地的冬季还要肃杀。然而,春天是绝对的和不可抗拒的,春天的火焰说烧就要燃烧起来,哪怕把一切烧成灰烬。是的,这里说的是你心中的春天,你身体里的春天的火焰。那天晚上你的眼睛睁得有碗大,那天晚上你不肯与你的恩主钱文同眠,那天你从鼻腔后部发出了奇怪的鸣声,你像火烧火燎一样地在房里乱转。你听见了,也许你没有听见而只是想着听见了一声声雄健的虎啸,那是上天的声音,那是春天的声音,那是宇宙的召唤。而你的恩主钱文由于不了解或者是由于自私,他仍然试图挽留你,不让你出门撒欢儿野跑,不让你告别你的童贞……你怒了,你发出了凶恶的令人胆寒的吼声。你开始从一个驯顺的可人意的小狸猫,变成了一个冒烟的炸弹。你用爪子磨抓房门,发出刺耳的噪音。忽然,你发出一记压抑的哭声,像人,像女人,像孩子,这声音使钱文魂飞天外,这个猫是怎么了?
……钱文从床上一跃而起,他一句话没说就打开了房门。
……你并没有立即像获释的囚徒一样一溜烟儿跑出房门。你的娴雅的风格不允许你那样做。你与钱文的情感使你做任何事情都有所顾忌,你做不到义无反顾的决绝。你仍然恋恋不舍地看着钱文,你最后最后?也许正确一点说是你的少女时代的最后吧,你用你的小脸小鼻子蹭了蹭钱文的裤脚鞋面,你是在致歉还是在请求理解?你出了一点声音,好像是在唱“哎呀妈妈”,当然你应该换成“哎呀爸爸”。你走到了院子里,青色的月光照在你身上,寒风吹动了你的皮毛,你的皮毛像波浪一样地颤动。你在院子的土地上趴了一趴……然后,一伸一跃一蹿,你从漆黑的杏树上一溜烟儿地跑到了房顶,你嗅到了那雄健腥臊的狼猫气息,你整个生命随之伸展舒张和活跃起来了……
那一夜钱文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睡觉。他相信他面临着一个久违了的失眠之夜。他觉得自己已经魂不附体……他也走失,走失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里,走失在如狼似虎地嗥叫着的西北风里,走失在溶化着一切又遮蔽着一切的青白的月光中,走失在生命的欲望和为这种天赐的天生的天杀的欲望油然而生的愧疚里。他的眼前是一片房顶,厚厚的土泥和麦草抹成的房顶,俄罗斯风格的刷着油漆的洋铁皮屋顶,也有少数排列整齐似乎大有深意的瓦顶。他多么希望能够在那样的屋顶上沉思,来想象每一个屋顶下的生活特别是每一个屋顶下的愚蠢和罪恶呀!
……生命总是燃烧,燃烧则充溢着破坏和毁灭的力量。生命呀,难道你的秘密你的精髓恰恰在于趋向着破坏和毁灭?年方三十有六,你已经亲见亲历了多少大火、多少毁损破灭呀!
……他走到门口,他推开对开的房门,他发现匆忙中忘记了戴眼镜。他重新走回卧室,找到并戴上眼镜,他向对面的一座屋顶望去……他回到自己的床上,他想给东菊写一封信,他想告诉东菊他也许会自杀。他觉得他可以了,活得可以了,死得可以了。
我说过,在此书里,养猫才是纲,其余都是目这种表达本身就带有毛体风格。毛泽东对中国人的影响无与伦比。毕淑敏对此书有一个说法,(极左的)政治歪曲了生活,生活又消解了(极左的)政治。铁凝撰写过专文谈在猫的描写中的那一颗柔软的心。回到生命,回到生与死,青春与成长告别青春,月光与寒风,惦念与茫然。当你的一切都被剥夺了的时候,你也许会回到本初,回到宇宙的起点上。
然而也有这样的评论者,搭车者,投机者,他假装害怕生命像害怕瘟疫,他从生命上想到的是颓废是淫秽是为黄赌毒敞开大门是敌人是瓦解是搭错了车,他要的是普里希别耶夫中士(见契诃夫同名小说)的规范,要的是终于搭上车的投对机的幸运,他要的是与生命生活生机与生生不已的生气的势不两立。
但是人们不相信他当真会这样,如果他的选择是生命的对立面,他要那个上了车的“搭”的动作做什么?
然而仅仅一个养猫是不够的,这本书的内容太大了也太多了。
……他常想,像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这样的事件,就是马克思复活了,也没有对付的办法。有一次他把他的这个看法告诉一位同志,那个年轻人大声说:“如果马克思生活在中国,如果马克思赶上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说不定,老人家早被打死了!”
这话说得相当刺激,然而这也是规律,一个失控的革命运动,变得无法容忍最初的革命发动者指挥者理论建立者,这不但可能,而且于史有据。
所以,这是一个疯狂的季节。然而,一个这样的国家的伟大的革命,怎么会走向疯狂呢?请看我罗列的这批词儿:
……反动本能,蛇蝎心肠,刻骨仇恨,丧心病狂,处心积虑,野心豺狼,猖狂反扑,摩拳擦掌,错打算盘,伺机妄想,破门而出,欲求一强,颠倒黑白,信口雌黄,混淆是非,丧尽天良,恬不知耻,瞪目说谎,狰狞丑恶,狐狸扮娘,腐烂透顶,妖精跳梁,恶如虎豹,毒如砒霜,痴人说梦,丑态难藏,自我暴露,破绽曝光,白骨成精,恶毒攻党,含沙射影,毒汁溅墙,阴谋诡计,策划急忙,铁证如山,天罗地网,人民铁拳,泰山压项,无耻吹嘘,欲盖弥彰,铜墙铁壁,口诛笔戕,铁打江山,人民汪洋,擦亮眼睛,十手所向,油炸炮轰,粉身碎浆,无处逃遁,义愤填膛,体无完肤,匕首投枪,短兵相接,刺入膏肓,批倒批臭,婊子牌坊,司马昭心,路人皆详,以卵击石,碎壳流黄,右派得逞,工农悬梁,死有余辜,杀杀杀乓,苟延残喘,自取灭亡,胜利胜利,人心当当,金猴奋起,玉宇辉煌……
这里说的是一九六七年。这是谩骂,也是语言的狂欢,这是人性恶的狂欢,这是一个凶恶的游戏。人生中本来就有不平,社会上本来就有不公,背兴的人本来就比幸运的人多,穷困的人比富有的人多,活得窝窝囊囊的人本来就比春风得意的人多,叫做人生常恨水常东,叫做不如意事常八九,叫做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竖旗文革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