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十年的中国,变化得实在太快了。我问过许多外国人,他们对近半个世纪的他们所属的国家的变化也有感触,但同时他们都认为本国不像中国这样大起大落,一日千里,昨天已经古老,新潮将旧浪不断前推,时尚转眼间吞噬了习惯与记忆。
八十年代美国有一部纪录片,《寻找毛》,意思是中国大地上的“毛时代”的遗迹已经难以寻找。当然,事情远远没有这样简单,在中国,历史的顽强与时尚的席卷往往都超出预计。中国日新月异,中国与时俱进,中国永远是中国,中国万变不离其宗,以不变应万变。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下决心把一九四九年后的中国人的特别是革命的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写出来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一件激动人心的工程,我以为它能引起回忆与重温,旧梦与旧痛,哭号与长啸,怒吼与狂笑,叹息与流连;我以为它能针针见血,字字入木,句句含情,章章搅他个潮涌浪溅……
然而,当它写出来的时候,从一九九四年到九八年,社会的关注早已经是别样了。市场、公司、股票、公务员晋升、购房、购车、惩治贪官、连环杀人案、买断工龄、打工仔、“鸡”与“鸭”、托福、高考、一等公民、二等公民……三陪、足浴、医疗改革、黄金周旅游……有些自命精英的作家与自命唯一正确的革命家痛骂改革开放时期的人们的精神面貌精神生活,然而,越是夸张的痛骂越是一文不值。你说望“洋”兴叹望新兴叹吧,用毛泽东的话,你就向隅而泣去吧,您老,时不我待过去的不再来。人们竟然这样快地丧失了对于例如下面的话的感觉:
……确实是充满了对于翻天覆地的渴望。中国人的不平和愤懑,屈辱和痛苦……几千年百余年的积累、压缩、增温与变形,最后必然召唤起嗜血的天翻地覆。中国的几千年的文明史与百余年的战争史、奋斗史、失败史与革命史……准备着这翻天覆地的一页……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只要能把中国翻一个个儿,再翻一个个儿就好。人们又恐惧又兴奋,因恐惧而更加兴奋,因兴奋而更加恐惧。
这是我对“文革”的解读的一部分。再没有第二个人这样解读了。有人彻底否定“文革”,并认定了责任人是四个人,是四个人的野心与非法勾当构成了历史的与革命的大倒退。有人对“文革”讳莫如深,希望大家忘掉历史。有人特别是这两年悄悄地将“文革”包装上反体制、民主、创新、后现代的外套,拉上切格瓦拉以及实不相干的福柯什么的做抬举革命婚纱的伴童,大声地或者小声地唱着怀念“文革”与追挽“文革”之歌。
而且也是对革命的部分解读。革命充满激情、煽情,哪怕是正义之情,神圣之火,它也是充满兴奋与恐惧,粗糙与武断的。
你没有理由反对革命,像某些学着张爱玲的《秧歌》的样干脆把土改全部否定的作品那样。你不可能制止革命。你不能一劳永逸地以革命的名义到处颐指气使、以势压人、为所欲为。你应该了解革命,温习革命反思革命同时跨越革命的火烧火燎,创造新的生活新的思想新的幸福。
从谭云兰他想到那个脸上长黑记的丑女,没有她,本来局面不至于发展到那一步。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毛主席发动领导,所以大气磅礴,高屋建瓴,天马行空,神龙出世。从政治哲理政治艺术的角度上,应以惊世骇俗出神入化名之。但运动又是江青在那里操作,于是大气磅礴的运动中不时出现一种小家子气:狗肚鸡肠,酸溜溜怄气儿,撅起嘴不忿儿,神经兮兮,疑神疑鬼,装腔作势,驴唇不对马嘴,张嘴不知所云,最适合黑记丑女一流人物上场。天可怜见,给这样的人一点机会吧……能没有一个机会露露脸,闹闹事吗?
“总为世间鸣不平”,我记得陈毅元帅有这样一句诗,是他参加日内瓦会议时凭吊卢梭墓时写的。人世充满不平,没有几个人认定自己的境遇自己的命运已经足够良好,足够公正。就是说没有几个人完全不向往多多少少革他一命。用严格的语义学意义上的“反革命”态度对待历史,很可能是不可取的。
连同前面的三部“季节”,我已经屡次写到了革命的理想,革命的浪漫,革命的毕其功于一役的允诺,革命的大气磅礴,革命的只讲大道理而往往忽视小道理,和某些人的以革命的名义所作的无理。而实际上在那里革命的活生生的人,却可能甚至必然是大体与你我一样的人,有他或她的个人处境动机私心俗念。赢得了人众才有革命。人众的参与又必然改变着革命理论的初衷与轨道。人的革命既改变着自己也改变着革命。参与的人越多,革命就愈是易于胜利,而同时,就越难以以革命的初衷与要旨来控制革命。鲁迅早就明白革命的这个特点,他热烈地批判旧中国,同情革命但并不头脑发热,也许他有时候是冷静地言说革命的。
但是那会儿的左翼文学青年们不懂。王蒙从前也一窍不通:为什么鲁迅从来不用浪漫的煽情的弥赛亚式语言讲说革命。在我追求革命的初中生年代,我直觉鲁迅的革命热情还不如受着无政府主义的影响的初期巴金。
早在八十年代的言论中,我强调我的文学的题材是革命,是革命的悲情,革命的雄壮,革命的神圣……也是革命的代价,革命的曲折,革命的粗糙,如果我没有用粗暴这个词的话。
尤其在革命胜利之后,问题在于能不能继承革命,避免再走上旧政权的覆辙,同时,跨越革命,缔造新的生活,缔造和谐、小康、更全面的小康和科学发展。
“文革”不是革命而是反革命。你不妨这样说。
这个反革命披的却不是反对、非议革命的旗帜,用的不是反对革命、主张渐进(如胡适等先生的)理论,而是不断革命、极端革命、生硬革命、奉旨革命、超级革命即革革命的命的旗号,然后装腔作势地大革其命,露骨地与千倍地急功近利地藉革命之名以营私……总之它把革命的一切弱点都发展到极致,发展到极端败坏革命的声誉的程度,却无真正的革命的历史庄重性,亦无革命的一切正义性,它达到了的是最最最革命的反面伪革命与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