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勐人对饭桌没有那么多讲究,这个“大宴”,除了规格大,人数多,地方大之外,真的没有任何档次可言。
额尔小镇的校场上,摆着好多口大锅,煮着牛羊肉,熟了就那样捞起来,摆在中间,士兵们围在一起,席地而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这就是大宴了。
当然,皇室宗亲待遇好一些。
他们陪着蒙合开小灶,宴席摆得也精致了许久。
墨九今日受北勐大汗特邀,敖包祭一结束,回去换了身衣服,就有人过来引路,她让墨妄安顿好墨家弟子,自己携了玫儿过去。
往宴席的路上,有一个小园子。
这个时节,园中没有鲜花,枝叶凋零,好像没有人打理似的,处处透着萧瑟之态,唯有几丛高高的翠竹,茂密静雅,亭亭玉立于园中靠山的角落小亭外,遮住了亭中的景观……
然,却遮不住低低的女子浪笑。
“王爷,你好坏…嗯啊!”
一声“王爷”,吓了墨九一跳。
不会那么狗血吧?难道是萧乾?
想要“抓奸”的澎湃热血,急急在血管里奔腾,她管不住自己的脚,几乎没有多想就往左侧的亭子方向走去。
短短的几十步路,她心潮起起伏伏。
甚至已经想好了无数种手段——只要那个“王爷”是萧乾,一定要先阉后杀,杀了再剐,剐了再剁,剁了再包回去——喂狼儿。
“做什么的?不要过来!”她正寻思,亭中人听到她的脚步声,突地一声暴喝。
那声音粗犷有力,却不是萧乾。
墨九心里没由来的一松。
那是一种她根本没有想到的欣喜。
还好,还好。
她脸上不由自主地浮上一丝笑,干巴巴的咳嗽了一声,赶紧停下脚步,对着亭子里的人道。
“在下墨九,听得竹林里有老鼠在叫,特地过来看看……不想惊忧了阁下,实在抱歉。嗯,我这便走,你们继续,继续——”
“墨九?”
那声音落下,一个男人便慢慢从亭中转了出来。他的左右臂弯里,各搂着一个女人,云鬓绫乱,丝带松散,眉目含情,媚气氤氲。而他自己也是神色慵懒,一副兴头上被人打扰的恼怒。
“你好大的胆子,敢侮辱本王?”
侮辱?老鼠就是侮辱么?
墨九看着这一张熟悉的面孔,看着他左右两侧恨不得贴在他身上的美人儿,尴尬症都要犯了。
——居然是扎布日。
曾经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要江山要美人,号称全宇宙第一的情圣,为了妹妹塔塔敏要生要死的北勐皇叔扎布日。
墨九的世界观崩溃了。
连萧乾都想到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个“王爷”会是扎布日。
到达哈拉和林以来,她听了不少关于扎布日和塔塔敏的事,知道塔塔敏终日自闭,不肯出她的公主大帐,也不肯见任何人,墨九呈上的拜贴也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没有只字片语。
也知道塔塔敏得知南荣已经寻回了安王宋骜,马上奏请大汗为她作主,践行当初先汗还在时许下的婚约,让她嫁往南荣,许配给安王宋骜。
塔塔敏是一意孤行的。
可能对扎布日来说,也是狠绝的。
可这位爷似乎更狠啊?
仗着皇叔的身份,索性领了姬妾出来荒唐?这是要向塔塔敏示威,还是真的放下了,放开了,想明白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幼稚!
真的幼稚。
“王爷恕罪!”收回飘得极远的神思,墨九慢条斯理的敬礼,满带歉意地笑:“墨九耳背,实不知王爷在此,打扰了王爷雅兴,实非本意。王爷大人大量——”
“行了!”扎布日不耐烦的摆手,“你们中原人就是喜欢啰啰嗦嗦。既知打扰,还不快滚?”
一个滚字,让墨九心肝火都上来了。
可转念一想,她又不免觉得这个人确实率直。
连大汗对她墨九都客气,他却不。
这难道不是个性?
说白了,好多人对她客气,那是重“利”,看重的是她墨九的价值,这个扎布日对她不客气,说到底,在他眼里,她墨九根本没有价值。
很好,她很喜欢。
嘻嘻一笑,被骂了,她居然还乐呵。
欠身鞠躬,她慢慢转身,没有争辩半句。
这让玫儿诧异之余,不免为她鸣不平。
“姑娘,这个王爷也太不要脸了,大白天的在园子里就……”
“嗳,都是可怜之人啦。你还小,不懂。”
“——”玫儿嘟嘴,“好像你就多大似的。”
“那是。”
“就大我两岁。”
“除了两岁,别的地方也比你大。”
玫儿一惊,然后看着她的胸前,脸颊唰的红了,“姑娘讨厌啦!”
“哈哈。”
两个人说说笑笑,等到达地方时,北勐的皇室宗亲们,已经坐满了大厅,没有上下之分的大围桌,这架势很平民化,也看得出来北勐的规矩,真的没有南荣大。大汗也更为亲民啊!?
萧乾比她先到。
换了一身行头,脱下了面具,换上了毡帽,黑袍在身,身姿静肃,仍显神秘之感。他坐在蒙合的左手边,看到墨九进来,淡淡撩她一眼,也不说话。
周围已经坐满了人。
就萧乾的身份留了一个位置。
也就是说,专程为她留的。
这家伙,倒是有心眼。也不知她没有来时,他说了什么,为什么大家都留了这个位置给她。算是默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墨九察觉到了萧乾目光里的意思,唇角微微一勾,慢吞吞地抬步,从温静姝的旁边经过,往他走过去。
对,温静姝也在列。
就站在蒙合和萧乾的身后。
甚至于离蒙合更近一些,似乎专程伺候他的。
这就有些尴尬了。
陆机的徒弟,为萧乾而来,却伺候蒙合?
这不是给人一种“萧乾在讨好大汗”的错觉么?难道这本来就是萧乾的意思?
可温静姝不是爱萧六郎发狂的么?
真爱啊!为了帮心上人,居然肯主动去抱北勐大汗的大腿?
这戏!不按剧本走——
墨九心底有疑惑,脸上却不动声色,一张漂亮精致的脸蛋儿,笑得像有春风掠过,迎面就给众人做了个长揖,然后才在萧乾身边坐下。
“大汗,梨觞在哪?”
蒙合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钜子真是率真之人。”
上来二话不说,直接就问酒,半点不懂得迂回委婉——这是其他人对墨九的想法,可蒙合似乎就喜欢她这种泼辣的劲儿,满脸笑意地望一眼森敦。
“上酒!”
森敦的目光往墨九脸上扫了一眼,拍了拍手,两名北勐士兵就上来了,一人怀里抱了一坛子酒。
只看一眼,墨九心里便是一惊。
酒坛里装的是不是梨觞她尚不知,但这酒坛本身的外形,却是萧氏家酿无异。
萧氏家酿的“梨花醉”与“梨觞”的酒坛都是一样的。封口技术与酒坛的外观都有独具匠心处,坛身上也都有一句萧氏的家训。
“父慈子孝,尊祖敬宗,读书尚礼,赒穷恤匮。”
家训尚在,萧氏已亡。
看着熟悉的酒坛与家训,曾经做过萧家媳妇的墨九,脑子激了一下,不由就想到了临安的刑场。
那血腥的落幕,那五百多口人的坟殇——
血淋淋的,仿佛就在眼前。
蒙合看着她幽幽的眸光,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示意森敦亲自为墨九满上酒,笑道:“钜子尝一尝,这是不是梨觞?”
梨觞一口比黄金。
萧氏的梨觞酒,天下闻名。
多少好酒之人,把能喝一口梨觞当成毕生的心愿?可大多人,即便到死,也无缘喝上一口。甚至于,连萧氏的族人,也有大把没有喝过梨觞酒。
往常萧家的家族祭祀,开一坛梨觞酒,也是敬在祖宗牌位之前,除了族长一家及族中老人,其余的人,也就是看一看,闻一闻而已。
墨九笑了笑,端起酒碗,却不下口,只是闭上眼睛嗅了嗅,然后默默放下碗,略带遗憾地对蒙合道。
“大汗,此酒不是梨觞。”
“哦!”蒙合没有太过吃惊,只是脸上瞬间浮上了不郁之色,阴鸷的眸子,似刀子般扫向森敦。
“把献酒之人,五马分尸!”
一句五马分尸,骇得墨九骨头都凉了。
“大汗。”她缓了一口气,“此酒虽然不是梨觞,却是梨觞的……子孙。”
“梨觞的子孙?”蒙合略有意外,“此是何意?”
墨九也不看萧乾,只端着酒碗,轻轻荡着,似笑非笑地解释,“梨觞是萧氏家酿,这坛酒也是。酒有梨觞的味道,只是浮于表面,并未入骨而已。当然,酒虽不叫梨觞,却也有一个近似的名字,叫‘梨花醉’,是酿造梨觞的萧家后人所酿,当然也就是‘梨觞’的子孙了。”
“哈哈。有理!”
蒙合心情似乎很好。
打从墨九入内,已经开怀大笑几次了。
而墨九这个比喻,把众人都逗笑了。
大宴上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蒙合道:“竟不知梨觞还有这些说法。本汗不懂酿酒,很是疑惑。梨觞既然这般名贵,价可比金,萧氏为何不肯多多酿造,以求富贵?”
墨九微微一笑。
“这自是有原因的……”
说到这里,她目光微微一眯,引述了东寂当初的话。
“梨觞之贵,就在于它的不可再生。也便是说,萧氏虽有酿酒之方,却已酿不出梨觞了。因为,只有萧氏祖宗一百年前陈酿在萧家祖宅大梨树下的那一窖酒,才有‘梨觞’之味,才能叫着梨觞。”
北勐人都好酒。
听得她的解释,他们小声私语着,脸上都流露出些许遗憾。
只有温静姝。
站在蒙合的身后,有些复杂的看了墨九一眼。
这一眼,墨九看见了。
也同时看到了她眸底的红血丝。
呵呵!
她差点忘了。
这里做过萧家媳妇的人,可不止她一个。
温静姝也是。
那蒙合要品酒,为何不叫她?
墨九心底冷笑着,环视了众人一圈,又扫过萧乾淡薄的面色,再一次揣起了那一碗水酒,轻轻放到鼻尖,陶醉般的闻着,幽幽出口。
“萧家梨花醉,虽不及梨觞,却也可香绝天下了。大汗不必引以为憾——尤其是如今萧氏已被灭族,这梨花醉,已将成为千古绝唱了。”
叹息着,她突然抬袖遮脸,猛地仰头。
有酒液从她的下巴流下来,落入修长白皙的脖子,再钻入领口,湿湿的,腻滑的,像带着某种引诱,看得蒙合喉结滑动着,目光深暗了许多。
很快,墨九放下酒碗,倒扣着向众人示意一下,然后擦了擦嘴巴,露出一个舒服的表情。
“好酒!谢大汗赏赐。”
蒙合眸中幽光微闪,却是哈哈大笑。
“钜子果然豪爽!今日既得萧氏绝唱梨花醉,本汗便与诸位宗亲共饮,祝愿此次入山狩猎,满载而归。”
“是。大汗。”
君王开了头,宗亲们自是跟上。
两坛“梨花醉”不多不少,刚好够一人倒一碗。蒙合许是心情实在太好,许是尝到了梨花醉的好处,不仅喝完酒就赦免了那个献酒之人的性命,还特地嘱咐森敦,让他下次多带几坛来。
与此同时,满场的唏嘘声里,都是为萧家的不值……主要是为萧氏家酿的从此消失不值。
墨九没有说谎,梨花醉虽然不比梨觞,也是好酒。但萧氏一亡,这世上,确实是再无梨花醉了。
想到“亡”,墨九不由自主瞄向萧乾。
心里暗忖,不知萧运长临死之前,有没有记得曾经让萧家老祖宗发迹的家酿方子,并把他交给萧乾?
若无,她也会遗憾的。
梨觞没了,要是梨花醉也喝不成,那真就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了。
“来,钜子,尝尝额尔的马奶酒——”
墨九面前的酒碗,再一次被陈满了。看着蒙合满脸的笑意,墨九目光半阖着,正准备去端碗,一只手却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肩膀。
“大汗,墨九酒品不好。”
萧乾淡淡的说着,捏了捏她的肩膀,把她半扣在怀里,“一会还要入山,她若是发起酒疯来,微臣可就治不住了。”
他声音不冷不热,掌心却是温度的,透过两层衣服传到墨九的身上,她怔了一怔,将眼瞄向那碗酒,“大汗的心意,我怎可——”
“无事。我帮你喝。”萧乾护着她的样子,典型的一个“护妻狂魔”,当着蒙合和皇室宗亲的面,端起墨九喝过的酒碗,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