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字有三笔,横,撇,捺。
按照老道士的说法,横须坚定,诚心正意,不动如山,便如千军万马,横剑当前。撇要顺势,随心动,随意行,但是力却不可用尽,顺势而又蓄势。捺则是知止,笔下万钧,江河如在墨中,恣意纵横而又不忘行所当行,止所当止。
小道士写这个“大”字,一写已经一年。
“师父,这个字我还需要写多久呢?”小道士一边写着,一边问老道士。
“写字的时候不要分心。”老道士徐徐道,“如果你还是这样,估计再写十年还得继续写。”
“师父,”小道士忽然放停下了笔,一个“大”字就在他的笔下。当最后一笔捺完成,他收了笔,但却没有把笔拿开,放下。
也没有重新起笔,没有继续写。
老道士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等着。果然小道士接着就问,“我想修道,我想学剑。”
老道士反问,“到底是想修道,还是想学剑?”
“修道的人不是都学剑,学剑的人不是都修道吗?”
“不尽然。修道是修道,学剑是学剑。修道未必学剑,学剑也不一定修道。”
“那为什么我见到修道的人都有佩剑?”小道士抬头看向老道士。
“那只是你见到而已。”老道士没有理会小道士询问的目光,他看着窗外,停了一下道,“继续写吧。写字就是修道,写字也是学剑。”
“师父,我想不明白。”
“所以你要继续写,写到明白的那一天。”
“师父,手酸了。”小道士忽然扮起可伶的样子来。
“如果你真的想修道,想学剑,你就好好写。写到好了的那一天,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小道士撇撇嘴,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老道士不会再理他了。这一年来,他真的每天都写到手酸了,还有脚也站酸了,再加上腰酸,背酸,全身上下无处不酸。开始的那阵子,他甚至连笔都抬不动了,现在还好些,但是这样枯燥无味的日子,到底还要多久呢?每天都写这么一个字,而且还不准停,师父还说这就是修道,这就是学剑,天底下有这样修道,有这样学剑的吗?
天底下,有这样的师父吗?
小道士尽管一万个不愿意,却还是把笔重新提了起来,蘸了蘸墨,站好姿势老老实实的写起了“大”字。谁让这是自己的选择呢?早在十几年前,他这个小道士自会做事起,只是每天在道观里做些打扫,还有挑水劈材的杂活,有些累,有些辛苦,但是日子却也过得简单而又快乐。
不知为什么,自从见了许多来拜访老道士的人后,他便动了心,想修道,想学剑。这个动心是在一年之前,而他见到许多来到道观的人,是在一年之前的更早一些时候,而在更早的更早一些时候,方圆百里的山中,一直都罕见人迹,偶尔遇到樵夫、猎户,然后就是野兽、飞禽。
那时,道观里从来就只有他和老道士两个人,还有一条狗。
这条狗是他捡来的,正如他是老道士捡来的。
老道士是个好人。但是自从那些人来了道观以后,他才知道老道士不仅是一个好人,他还是一个不简单的好人。他看到有人来找他比剑,但是他却没有出剑,因为他还没有出剑,那人便已经认输了。那是大约有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其中竟然还有人是专门来找老道士喝茶的。
那人和老道士整整喝了三天三夜的茶,把个小道士都累趴了,因为他们要喝茶,他自然就成了茶童了。他负责烧火、煮水,那烧火的小炉子很矮,他先是蹲着,后来又坐下,但是手却不能停,因为他稍微一停,那火就变小了,甚至要灭了。有几次在加水的时候,火就差点灭了,急得他两手齐用,却又差点把水倒进小火炉里面。更受不了的是,因为这事,他三天三夜没能合眼,就这样陪着两个怪人,在距离道观不知有多远的地方,半山之上,云深不知处,他们冲茶和喝茶,他烧火和煮水。
也就是在这一次之后,老道士终于答应了小道士在此三个月前提出的要求,愿意教他修道和学剑。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修道和学剑,却是从写字开始。
写一个“大”字,而且一写就是一年。
甚至,还不知道接下来需要再写多久。
一想到这里,他就有了一种放弃的冲动。只要把手上的笔一扔,他就可以不再受这种枯燥的折磨了。但他还是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抱定了一个决心,既然选择了,就要坚持到底。既然老道士让自己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自己是亲眼看到他的了不起的,他让自己写字,肯定有他的用心所在。只要能够成为像老道士这样了不起的人,受点苦又有什么呢?何况现在受的也并不是什么苦,只是写字,写字,反复不停的写字。
要说是苦,也许可以形容为一种无比枯燥的苦。和世间的种种苦比起来,这应该真的谈不上什么苦的。
自懂事起,他还真没吃过什么苦,和老道士在这座道观里,在这片怎么走也走不完的大山里,过着与世隔绝,或者说是与世无争的生活。泉水甘甜,竹笋甜美,野兔鲜嫩,吃过的种种美味数不胜数,而如果要论起苦,想数却真的数不上来,因为一点苦都没有吃过。
一个没有吃过苦的小道士。
如果一定要找出来有,那大概就是有一次做菜的时候,下盐下了太多,那确实是苦。
出此之外,他哪里有过什么苦呢?
也许,只知道自己是老道士捡来的,却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这是苦?只知道老道士给自己取的道号叫不问,却不知道自己的出世时的名字叫什么,是苦?到现在都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生身父母,也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是什么样的人,是苦?
苦到底是什么?
如果,这些在自己都不是苦,那么写字,又谈得上什么苦?
小道士笔下,一个“大”字久久方才写就。他轻轻放下了笔,重新磨墨,却不曾察觉,远处老道士的目光,透过窗外的风,在此刻竟是和平常有些不一样。似乎,他看到的小道士,和平常有了不一样。
他写的字,那个“大”字。